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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是信得過路肖維的,他雖然不想把自己的錢同她分享,但也不至於拿個耙子從她那兒耬錢。
這趟航班實行分段餐制,等到上完主餐,空姐突然拿著個小本子來找歐陽簽名。歐陽拿出鋼筆很迅速地簽好了自己的名字,簽完還附送了一個禮貌性的微笑。
她的笑容把握得很有尺度,不像鍾汀,永遠不知道什麼是微笑,要麼是呆著一張臉只有嘴角在動,要麼笑得極其誇張,見牙不見眼,把虎牙完全暴露出來。鍾汀的高中班主任很看不慣她的前一種笑,他總以為鍾汀在嘲笑他。
最後還是鍾汀先打的招呼,在她的生活經驗里,見到熟人不主動問好是一個沒有禮貌的行為。在“小舅媽”和“清姐”之間她最終選擇了後者。
按理說,鍾汀應該管歐陽叫舅媽,可一想到她只比自己大兩歲,就實在叫不出口,況且她之前一直叫她清姐。她想,歐陽後來不怎麼同她家來往,和稱呼也有關係。
歐陽如今是一家訪談節目的主持人,節目叫《清談》,上節目的都是有名有款兒的,路肖維也不過前年公司上市後才將將有上她節目的資格。她這趟赴美是因公外出,《清談》最近策劃了一個美國行的節目,採訪對象從舊金山一直到西雅圖。
鍾汀畢竟不是歐陽的採訪對象,兩人都無交談的義務,於是寒暄了兩句便各做各的。
將近十二個小時,除了吃飯,鍾汀不是睡覺就是翻手裡的《居家必用事類全集》。
飛機落地前,她正在看飲食卷,目光定在醃菜這一章。
食香瓜兒、食香茄兒、胡蘿蔔菜、假萵筍、胡蘿蔔鮓、茭白鮓、蒲筍鮓、芥末茄兒……
鍾教授曾標榜鍾汀小學便看《紅樓夢》和《儒林外史》,實際上鍾汀和相府的老太太一樣,不過看個吃。她以前慕名看李宗吾的《厚黑學》,整本書看下來,厚黑是一毛沒學著,只記得厚黑教主的老學生黃敬臨有一個會做三百多種鹹菜的母親,不由得心生羨慕。
鍾汀少年時代曾有一個階段的理想是當家庭主婦,她自認很有做主婦的天賦,那些在地攤上淘的民國家政學課本她能津津有味的看半天。她曾用壓歲錢買過一台迷你縫紉機,並用這台縫紉機給自家的京巴做了四季衣裳,單夾皮棉,應有盡有,材料不是家裡的舊衣服就是淘來的布頭,這證明她不僅心靈手巧還能勤儉持家。她也會養花,養得最好的是鈴蘭,一到四月便開得很好看,她姑媽們見了很喜歡,拿到自己家去養,沒多少天便凋了。她最喜歡的是吃,且願意把菜譜上的白紙黑字通過煎炒烹炸忠實地翻譯出來。
然而千里馬常有,伯樂不常有。並沒有人願意聘任她當一個家庭主婦,那只能是兼職。
第2章
下飛機時是四點半,到家已經七時許,本地日已落而天未黑,鍾汀記得她上高中時,地理課隨堂練習第一題永遠是根據經緯度計算本地的日出日落時間,那麼簡單的套路題,她總是做得比別人慢半拍,她從來都不是個聰明孩子。
為了掩飾不聰明,她高中時總是刷題刷到十二點,然後對外聲稱她每天晚上九點就已經休息。
鍾教授來給她送水果,聽到敲門聲,她馬上把手裡的習題冊換成唐代的筆記小說。她從小就這個性子,小學一年級數學得了九十九,班裡三分之一的同學都是滿分,聽到老師說你這樣已經足夠好竟然有些委屈,她寧願被批評不努力。
有時候她也覺得自己有些變態,可怎麼也改不了,越缺什麼越想證明自己有什麼,她討厭別人說她刻苦努力,而喜歡別人說她聰明。
路肖維與她完全兩樣,他不喜歡別人把他的成績歸於天賦,仿佛他不努力似的。
她的智力更像遺傳自父親。鍾教授初中畢業去新疆當了八年知青,恢復高考後,自知考理科絕對會落榜,靠每天只睡四小時才考上新疆一所師專的歷史系,同年她媽丁女士以應屆生的身份考上N大化學系,差距一目了然。鍾教授是後來考研才考到N大的,外語考的是日語,因為英語實在扶不上牆,至今上個EBSCO查資料還需要中文翻譯。嚴格意義上來說,鍾汀和丁女士才算得上校友,畢竟她們都是N大的本科生。
鍾教授一直宣稱是自己的博學多才吸引了丁女士,她媽表面附和,私下裡同鍾汀說,一見鍾情到底是見色起意,她先於鍾教授的靈魂而愛上了他的外表,後來雖然這靈魂不太如人意,也只能一併愛上了。
鍾教授是N大歷史學院的美男子,越老越美,最難得是有書卷氣。
書卷氣這事兒和讀書多寡不成正相關,殆天授非人力所能為之。她爸當年初中畢業在新疆農場拿著鐵杴同人打架問候人家女眷的時候也是有書卷氣的,史院傅院長著作等身,站在講台上依然有屠夫氣,開口像二人轉進高校演出。造物並不公平。
鍾汀對路肖維也算見色起意。
倒不是她多麼膚淺,只是他長得太扎眼了。
她和路肖維結婚後就住在絳石園,小區離兩人的學習工作單位都不算遠。路總雖然沒通稿上吹得那麼簡樸,但總體上還是保持了勤儉持家的作風。
房子是二手房。
她想路肖維也不止是為了省錢,他懶得費一丁點兒心思在裝修上面。
在他們搬進來之前,住在這裡的是一家美國人,鍾汀根據殘留在牆壁和玻璃上的痕跡推測以前的房主有三個孩子:一個是數學愛好者,次臥的一面牆上充斥著數學公式和筆算痕跡;一個是化學愛好者,客廳的落地玻璃上參差不齊地排列著一堆化學分子式;一個是梵谷的狂熱信徒,電視牆上有一副巨大熱烈的向日葵,仿作畫風稚拙,向日葵上用英文寫著我愛梵谷。三種筆跡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