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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眼淚在他那兒還是值點兒錢的,可以換來夏天的糖炒栗子和冬天的香草味冰淇淋。
“我想要一枚鑽戒,得有幾十上百克拉吧,比用來鎮紙的玻璃水晶球還要大,戴在手上,能把手指頭給墜骨折了。去醫院,醫生問你怎麼弄得,我說是我爺們兒給我買的鑽戒壓的,老說不要,非得給我買,買了還非讓我戴,這不出事了麼。我一邊感嘆,最好身後還有一堆排隊的病人圍觀,真是甜蜜的煩惱。”她說這話的時候本是仰著頭的,突然間扭頭朝向了窗外,車窗半開著,外面的沙礫進了眼睛,她用手去揉,“我要吃糖葫蘆,冰糖山楂的,不過得繞遠兒。”
他開車帶她去買糖葫蘆,去那爿老店,她坐在車裡,他去排隊,拿回來一把,用牛皮紙盛著,山楂的,番茄的,山藥的,荸薺的……
她不知道要吃哪一串,因為哪一串都很甜。
鍾汀老覺得他是有點兒喜歡她的,雖然她也不知道他為什麼喜歡她,可總是有一點兒的。那一點兒讓她想到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讓她認為只要堅持就有可能走向光明。總有一天,總有一天……雖然她也不知道那是哪一天。
那點兒星火讓她不能放手,她打小就這毛病,考試里那些無論如何都不會做的題目做錯了她從不可惜,只有那種可能做對卻放棄了的讓她耿耿於懷,翻過來倒過去地責備自己。
在這道題證明無解之前她是不可能放手的。要麼得手,要麼徹底死心,否則那些無處不在的火苗兒早有一天得把她給煎熬死。
這之後,她再沒跟他提過孩子的事情。
鍾汀把希臘文的“去愛比被愛更重要”寫在團花箋上,然後把箋紙壓在玻璃下面,每天提點自己。
她導師曾批評她,你這個人,只要定了論點,眼裡便只能看見支持這論點的論據,缺乏做學問的客觀性。
她努力去改,不過看資料時印象最深刻的永遠是她心裡想要的那部分。她曾為了比較中希同期的婚戀觀,去翻普魯塔克的道德論集關於愛情和婚姻的部分。
“去愛比被愛更重要”是裡面最微末的邊角料,她卻記得十分之清楚,本來看的是英文版,結果忍不住拿去和原版對照,還把那句摘了下來。
愛一個人就應該有愛一個人的樣子,愛一個人又對他壞,哪有這樣的愛?對人好也要有對人好的樣子,要小心翼翼投其所好,總不能人家要桃子給人家梨子。
他既然不喜歡她笑,她就不在他面前笑了,其實她也沒那麼想要笑。
他喜歡鰣魚,雖然養殖鰣魚也要幾百塊一斤,她買的時候倒沒怎麼心疼,只是想到了鍾教授說的女生外向,她爸媽也不討厭吃鰣魚,便買了兩條,做了兩份。
她逐漸養成了記帳的習慣,她以前雖然沒什麼錢,卻也沒感覺怎麼缺錢,但個人和家庭是兩回事,還是要有理財意識的。
鍾汀和路肖維在一起未必多快樂,可她一想到他和別人白頭偕老生兒育女,那種痛楚就來了。
忘了哪個哲人說過,永恆快樂是不存在的,幸福的要義是減少痛苦,她深以為然。
所以她還是得同他在一起。
鍾汀在N大的日子倒和預想的差不多。
她和她爸都在中國史教研室,抬頭不見低頭見。得益於鍾教授的宣傳,史院的老中青三代都對她十分熟悉。
鍾教授把教研室的人得罪了大半,偏偏還不自知。
相比他的專業,他更像是個專業的批評家。
他批評起來有一種天真的惡毒,說到某位校領導不稱職,他不談論人家的能力,而專說人家的長相,按照唐代的“身言書判”來選官,以這位領導的尊容第一輪就要被淘汰。
做孩子的要麼和父親極其相似,要麼完全相反。鍾教授活得太過肆意,與其相比,鍾汀倒顯得十分謹慎,她說話字斟句酌,生怕開罪了人家,她不喜歡讓人不高興。
鍾教授有一種做公眾人物的潛質,可惜歷史學不是一門顯學。
他給本科生講《中國史學史》,好似在講自己的家族史,動不動我父親如何認為,我父親的同學如何認為,我父親的老師如何認為。
女同學們沉迷於鍾教授的美貌,知道美色和智慧難以得兼的道理,也不強求,況且鍾教授的八卦對她們也有一定的吸引力。而在大多數男生眼裡,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拼爹的老白臉。
就連鍾汀也不能否認,以鍾教授的資質和得罪人而不自知的天真能到今天,與她爺爺關係頗大。
鍾汀的爺爺在史學界頗有地位,鍾教授和其父都治隋唐史,影響力卻比父親差得多。
鍾教授當年困於英文太差,準備放棄考研,特給父親修書一封,回信讓他轉攻日語,結果來年便考上了N大。後來他去京都大學讀博,也不能說和父親的推薦信全無關係,他的導師是鍾汀爺爺的老朋友。鍾教授的資質並不比師專其他同學強,而他的同學們如今大都在中小學任教。
雖然鍾教授都把如今這不算成就的成就歸功於自己的不懈努力,但也不妨礙他對父親的尊重。那本他自費出版的家族史傳記里,充滿了對父親的崇敬之詞。
他唯一忤逆自己父親的,便是娶了丁女士。兩家素來不睦,鍾汀的姥爺曾在那段特殊時期貼過她爺爺的大字報,大字報寫得十分慷慨激昂,不像勉強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