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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名郵差是那個事件中的變量。
有時候他甚至覺得張謹沒有忘記,辭掉工作之後,他為什麼偏偏選中郵差這個職業呢?
他暗暗想過對方是不是為了尋找兇手所以當了郵差,他亦記得當年那個郵差,可是那個郵差忽然出現,又忽然消失,讓他根本無從找起。
他最想除掉的本是那個郵差,那個郵差是唯一看到他的人,對方存在一天,他就不安全一天,可是他找不到那個郵差,所以他選擇除掉張謹。四年來,他派了好幾次殺手,除掉張謹的話,那家公司就真的完全歸屬自己了。
利益有時候會讓人忘掉一些東西,他承認。
不過已經邁出了第一步,他就不能回頭。
「今天天氣有點冷。」
正打算開車門的時候,他忽然被人拍了拍肩膀,被嚇了一跳的栗函猛地回頭,然後看到了一張有點熟悉的臉。
「你是……」是一種讓人膽戰心驚的熟悉,栗函感覺自己開始迅速失溫!
這身郵差制服,這張臉……
「我是前幾天和你一起吃過一頓飯的蘇舒。」那個男人笑了笑,細長的狐狸眼微微閃了一下。
「哦……是、是這樣麼?」栗函不著痕跡的鬆了松眉毛,這個理由很好,他認出他了,可是這個不能解釋那種讓人膽戰心驚的熟悉感……
「嗯,我那天沒穿制服,所以不太好認是不是?」
那個郵差微微笑著,氣質乾淨,完全不像印象里走街串巷的郵差。
「有點,呵呵,你穿這樣……我覺得好像還在哪裡見過似的……」栗函打著哈哈。
「嗯,你在四年前見過我,在張謹家門口。你的記性真好!」
對方讚賞了他,栗函卻完全笑不出,表情瞬間猙獰,他瞪著眼前看不出年紀的男子。
對方卻像沒注意到自己的臉色,只是拿出一個包裹,「您的包裹,請簽收。」
郵差笑了,露出了雪白的牙齒。
栗函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做完後續的事情了。
他知道自己不該放那名郵差走的,可是不知道怎麼回事,再度恢復神智的時候,他已經坐在自己的車上,打開了那個包裹,看到裡面是一支手機的時候,他愣了愣,很快的找到了裡面唯一存著的內容─電話留言聽了起來。
表情越來越不對,最後在聽到自己聲音的時候,栗函咬破了嘴唇。雙眼充血一般,他發動了車子,車子在停車場橫衝直撞幾下之後,衝到了外面的車道。
冷靜!冷靜下來!
他一路這樣告訴自己,他的指頭敲打著方向盤,他心裡數著數字,他在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想對策。
忽然,他的視線被前方的車子吸引了。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忽然不受控制的向那裡看去,因為那裡有人在看他……
他看到了三個女孩,坐在一輛卡車上,小腿在車沿盪啊盪的……
她們沒有腳!
栗函瞪圓了眼睛!
而且……不只這個……
大滴冷汗順著栗函的額頭流下來,滴到嘴唇上,混著剛才咬出的血,苦澀的味道。
那三個孩子的長相分明是─
他看到那三個孩子忽然從那輛車上朝他跳過來,車窗被打碎,他感覺碎掉的玻璃割破了他的臉,還有他的喉嚨……
「再見。」最後一幕,他聽到撲過來的那三個孩子這樣對他說。
二月二十八日晚,栗函死亡,在馬路上安全駕駛的他,被前面卡車上滑落的三棵樹撞碎了車窗,樹枝穿胸而亡。
「那三個孩子這四年確實是存在的,我看到她們了。」張謹聽到蘇舒這樣說,那時候他剛剛送信回來,表情輕鬆,像是聊天一樣和他說道。
「我聽說受到細心照顧的植物會擁有靈魂,雖然可能看不見它們的靈魂,可是它們存在,而且會保護自己喜愛的人,這就是為什麼有人種樹求個擋災鎮宅。」
蘇舒摘掉了眼鏡,不戴眼鏡的他看起來像只狐狸。他有著細長的丹鳳眼,蘇舒說過他自己有一副好眼睛,張謹現在相信了。
「他們把你妹妹們埋在那三棵樹下,然後樹有了靈魂,這幾年確實有人陪著你,不過不是你妹妹,我想……應該就是那三棵樹。」蘇舒說著匪夷所思的話。
植物生來是不能動的,靜靜的矗立在最早被埋下種子的地方,它們沒有自己選擇生長地點的能力。周圍風景是美麗的山林也好,是骯髒的臭水溝渠也罷,它們只能那樣子,靜靜的生長在那裡,然後默默接受著外界給予的一切,無論傷害,無論關愛。
植物是最安靜不過的,沒有嘴巴,它們不能說話,對於傷害自己的人罵不出,對於自己喜歡的人也說不出感謝的只言詞組,於是,壞的事情,好的事情,只能慢慢積攢在心裡,壞的爛掉,好的越發繁茂。
「對於認真關愛自己的人,那些孩子應該想要報答你,她們想要為你做些事。」蘇舒的視線盯著院子中央,那三棵樹曾經生長的地方。
是的,想為你做些事,一點也好。
一次也好,真想開一樹最美的花盛放在你面前,報答長久以來的關愛。
可惜,連那小小的願望也無法實現。
它們是不能開花的樹。
靜靜的矗立在那裡,看著悲劇發生,看著那人悲痛欲絕,卻連一點事情也做不了,實在是太悲哀了。
積攢了太多太久的,那是無比強烈的願望─「一次也好,真想為哥哥做一點事。」張謹忽然想到了妹妹們曾經對自己說過的話。
濕潤的眼睛,溫婉的微笑,怎麼那個時候……她們就開始準備了麼?
「可是想要獲得本分以外的事物,是要付出極大代價的。」蘇舒嘆了口氣,「植物是沒有腳的,即使變成人形,她們也走不出這個院子,於是……」
於是她們自己砍斷了自己根,砍掉深深紮根在泥土裡的根部,就可以行動了,她們可以離開這個院子,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為了自己的願望,她們付出了極大的代價,哪怕付出這個代價的最終結果是死亡!
沒了根的植物是無法成活的。
她們知道自己一定會死去,那是她們從斷了根的那天,就知道的事實。
生命的最後時間裡,她們想為那個人做最後一點事。
只是想讓那個人安全而已,她們只是想要那個人安穩的,過完沒有她們陪伴的後半生而已,為此,她們決定作壞人。
「她們殺了那幾個人。」蘇舒垂下眼睛。
「你心裡還是恨著他們的吧?我想……你想過要殺他們為妹妹報仇。」盯著張謹,蘇舒忽然道,「可是她們不想你那樣。
「殺了人的人,就算裝作忘的一乾二淨,可是畢竟會成為一生中揮之不去的陰影,就像楚柔,就像葉臻,就像江南……
「那是一輩子忘不了的傷疤,楚柔他們活得有意思麼?我想沒人比他們自己更清楚,你妹妹她們知道,所以不想你和他們一樣,所以……代替你殺了他們。
「我想,那是她們想為你做的事情,她們要你好好活下去,沒有任何陰影的活下去。
「所以,讓她們的願望實現:好好活下去吧。」說完,蘇舒拍了拍張謹的肩膀,然後慢慢走開。
他能說的就到此,一個人能不能站起來,畢竟靠的還是他自己的腳。
沒有回頭,蘇舒慢慢離開。
尾聲 Acheron Death 地獄十九層
其實,她們一直在這裡,從來沒有離開過,不是麼?
三十二歲生日,張謹收到了這輩子最棒的生日禮物——家人,還有……朋友。
「喂!叔叔!我們這算是私闖民宅吧?」張謹家的院子裡,苦瓜臉的田裡一邊在地上挖洞一邊小聲嘀咕。
「我們不偷東西反而送東西,不算私闖民宅。」淡淡說了一句,蘇舒專注於自己手上的工作。
鬼鬼祟祟的兩人旁邊,何珍一臉陶醉的拿著小鏟子挖著。
「一想到這裡是曾經埋過屍體的土地,挖起來就格外帶勁……」
聽到何珍嘴裡小聲卻興奮的嘟囔,田裡瞬間凝固。
「好,就這樣走吧。」看著剛剛被他們埋入什麼的地面,蘇舒下令收工。
「啊?就這樣?什麼也看不出來!這要什麼年月才能讓人看到啊,要我說,好歹掛個什麼賀卡之類,然後再簽上本少爺的大名之類……」
「好了,快走,小心警察過來,我們這叫私闖民宅。」蘇舒推搡著不肯走的田裡。
「啊?你剛才不是說我們不是私闖民宅麼?」
「走啦走啦!」
已經順利從鐵門上翻過去的田裡、何珍在另一面催促他快些,於是蘇舒也開始從鐵門上翻越,張謹家的院子裡,蘇舒他們剛剛勞作的地方,除了土壤看起來被人翻過之外,那裡和之前一樣空空如也。不過蘇舒知道下面有三株小小的樹苗。
纖細的,柔弱的,是蘇舒從那三棵樹根上找到的最後殘存。
能不能長出東西來,什麼時候能長出東西來……蘇舒不知道,他只是郵差,不是植物專家。輕輕落地的時候,蘇舒最後看了一眼剛才工作的地方,看到什麼的瞬間,他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沒和田裡解釋自己笑意的來源,蘇舒拉著兩人快步離開。
張謹忽然醒了,毫無預警的醒來。感覺門外有什麼動靜的張謹心中一緊,快步跑到窗前查看情況,心裡卻苦笑:其實就算真有賊人來也不要緊,這裡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偷。
大家都不在了。
就算如此,看到熟練地在自家鐵門上,做著翻越運動的熟悉人影,張謹愣了愣,他走出了大門,不過等他走到鐵門的時候,那裡已經沒了人。
對於深夜來自己家造訪的同事們的意圖懶得猜測,張謹漠然回頭。
視線習慣的向院子某個方向看去,看到空空如也的地面時,張謹心裡又是一縮。
早就知道了不是麼?不在了,大家都不在了。
月亮很亮,銀色的月光撒在張謹身上,在地面上打出長長的影子,垂下視線,張謹頹然向屋內走去,視線觸及地面的瞬間,張謹張大了眼睛。
他的表情變化的很快,先是驚異,然後驚喜,最後滑在笑容里的是柔和的神色。
「小溪,妳那天說的果然沒錯,這個家裡確實有新客人了,不請自來喜歡深夜來訪的客人,有點頭疼不是?」
沒有回屋,張謹在院子裡坐了下來,他笑著,笑著看著地面上的影子。
院子裡只有他一個人,可是影子卻有四道,地面上他的影子旁邊,在那空空如也的地面上,多了三道淡淡的影子,淡淡的,大大的,樹的影子。
枝葉茂盛,彷佛花團錦簇大樹的影子,此刻正親昵的圍在他影子旁邊。
張謹忽然感覺自己心裡有什麼在慢慢綻放,他感覺自己原本空虛的心,一下子被填得很滿很滿。
他忽然明白,原來自己並不寂寞。
「小溪,小楠,小葉子,謝謝妳們,這四年我很幸福,很……幸福,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