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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著遠處低聲的嗚咽,張謹只是靜靜看著遠處楚柔的遺像,心裡陷入了困惑:真的……是自己的錯覺?或者楚柔真的來和自己告別?
可是那時候楚柔的樣子完全沒有告別的樣子,反而匆忙想走,他記得她說要參加「喜宴」。
如果是自己的錯覺,自己連錯覺里的細節都能記得這樣清楚麼?
楚柔的喪事過後,張謹難得沒有著急回家,畢竟是太久沒見的老友,一堆人約在附近不遠的一處小酒館,來了一個二次聚會,大家太久沒有見面,張謹覺得自己需要好好重新記錄好友們現在的樣子,以取代記憶中他們還是青澀年紀的模樣。
大家現在幹什麼的都有,不過─「不過誰也比不過張謹啊!堂堂博士畢業,竟然當了郵差……真是跨度夠大的改行!」末了江南感慨道。
「是啊是啊!真是想不到,現在我每次收到信都會想:是不是張謹給我送過來的呢?一想到這裡就有種親切感!」
立刻有人附和江南的話,響應者隨即無數,一幫人追憶了籃球社時候的趣事之後,話題回到了現在,聊的多半是現在的近況,有人結了婚,有人離了婚,最厲害的人已經有了第二個孩子,一口的爸爸經。被人問到自己狀況的時候,張謹愣了愣,然後笑了。
「我?還是單身啊,家裡三個妹妹還沒出嫁呢。」
不知道為什麼,張謹的話說出之後,周圍的氣氛頓時變得有點冷。江南見狀急忙說了幾個明星的花邊新聞將話題帶開,這才將氣氛重新炒熱。
看著開始八卦的舊時同學,張謹看了看時間,然後慢慢接近一直坐在旁邊,靜靜喝酒的葉臻。
「那個……謝謝你前幾天寄給我的門票。」
他說的是葉臻寄給他的遊樂園門票,葉臻現在是本市最大遊樂園的項目設計員,他就職的遊樂園裝修一新之後,馬上重新對外開放,內部人員可以拿到開幕那天的限量VIP門票,葉臻寄給張謹的就是四張那種門票。
「那個……沒什麼的。」葉臻還是和以前一樣,不太愛說話,說完這幾個字就沒話了,端起面前的酒杯將剩下的酒液一飲而盡!
「虧你一直記掛著她們,那我就替她們謝謝你啦,改天讓她們給你打電話親自道謝。」張謹笑了笑,誰知葉臻的反應卻好生奇怪。
「不!千萬不要!千萬不要讓她們打電話給我!」葉臻的反應卻是很嚇人,一臉蒼白的從椅子上站起來之後,猛地向後退去,撞到後面人的葉臻,慌張道歉,他的同學們很快拿了紙巾,給他擦沾到身上的酒水。
剛剛還是熱鬧的氣氛一下子又怪了起來。
發現自己反應過度的葉臻終於冷靜下來,他愣了愣,最後淡淡道:「那票兩天後就可以用了,營業時間是三天,這三天哪一天都可以來。」
「嗯,我一定帶她們過去。」雖然有點不理解葉臻的反應,不過張謹還是點頭答應,然後他抬起手腕看了看手錶,隨即起身,「時候不早了,家裡還有人等,我就先回去了,改天再聯絡。」
忽然想到了什麼,張謹笑道:「以後有時間就多聚聚吧,別是又要有誰的葬禮,才能聚在一起。」
他的笑話明顯不好笑,說完話就匆忙離去的張謹,根本看不到他身後同學們目瞪口呆的樣子。
「張謹還是這個樣子麼?他的妹妹們不是……」盯著張謹的背影,霍永亮轉向身後的同學,「難道我記錯了不成?他的妹妹們不是在四年前就……」
「死了。」低著頭,江南給了霍永亮肯定的答案。
「張謹的妹妹們在四年前就已經死了,家裡闖入搶匪,張謹是那場事件中唯一活下來的人。」
第六章 遊樂園 Acheron Death 地獄十九層
雖然知道這些年張謹一直認為妹妹們還活著,可是真正看到對空氣悠然自得說話的老友的時候,葉臻卻忽然覺得身上泛起一股寒意。
張謹的妹妹們在四年前因為事故去世了,張謹的精神受到了嚴重的刺激,想要否認不想承認的事情的最終結果,就是他忘記了那天的事,更加確切的說法不如說……他竄改了自己的記憶。
就像用修正帶,將不想要的字劃掉,然後寫上新的一樣,他把自己不想要的記憶用「修正帶」貼住,然後寫上了自己希望的記憶:那天他的妹妹正好不在家,被臨走前歹徒弄傷的人只有他,然後他被救,家裡除了錢財之外沒有其它損失。
他那樣告訴自己,然後他相信了。於是那就成了張謹的記憶。
一個大難不死之後,大家更加相親相愛的、幸福美滿的記憶。
那是那次事件之後,醫生最後得出的結論,親友的選擇有兩種:一,強迫他回憶起來;二,陪他一起把戲演下去。
未來是一個選擇題,他們選擇的是後者,其實他們也沒有別的選擇,因為無論說什麼,張謹就是堅持認為自己的妹妹們還在世。他的態度太自然,以至於他周圍不知道那場意外的人,都相信了他的話。
可能是因為聊起張謹家發生的事,帶著血腥味道的殺人事件,一下子影響了大家聚會的情緒,眾人清醒過來才想到,今天大家聚到一起的原因,本來就是因為一場葬禮。
本來熱絡的情緒一下子低了下去,半個小時之後,這場突發的同學會就解散了,舊時的同學七七八八走得差不多,只有江南表示自己還要多留一會兒。
壓了半天的菸癮一上來,江南直覺向胸前口袋掏去,煙盒是有,不過裡面已經空了,江南於是跑到老闆那裡去買了兩盒香菸。
「你的菸癮還是這麼大。」意外的聲音從旁邊傳來,江南叼著香菸往聲源的方向一看,才發現葉臻竟然也沒走。
「還是只抽這個牌子的煙?」
一直悶葫蘆一樣一聲不吭的男人,一下子和他說了兩句話,江南點著煙,沖他露了一抹古怪的笑容。
「你還記得啊。」
不知道葉臻留下來有什麼意圖,江南於是也不吭聲,他決定聽葉臻自己往下說,果然,葉臻沒多久就開口了,不過說出來的話卻讓江南有點意外。
「你知道麼,聽說……楚柔是自殺的。」
「啊,聽說她被男人拋棄了,男友結婚新娘不是我,讓人有點難接受是不是?」江南對此卻不太在意,實際今天的喪事上,一直有賓客在席上彼此偷偷議論,他聽到最多的說法就是這個。
「女人啊,就是容易想不開。」江南皺皺眉,點了第二根煙,就在這個時候,背後忽然響起一個聲音大聲反駁他。
「楚柔她絕對不是自殺的!她絕對不是自殺的!」
是個女人的聲音,向身後看去,江南看到了一個穿著黑色喪服的女人,一臉淚痕的女人眼圈紅腫的厲害,此刻正死死盯著他。
女人的身後很快過來了另外幾個女人,看起來不是她的朋友就是同事的女人,一臉抱歉的想要把她拉開,誰知女人非但沒走,反而坐在了江南他們這一桌。
「沒關係,讓她坐這裡吧,我們……今天也是來參加楚柔喪事的,我們是她大學同學。」江南扯了扯身上的黑色西裝,對女人的朋友們做了一個無害的神色。
「抱歉,小怡是楚柔的好友,今天有點情緒失控……」其中一個女人解釋著,「我們已經打電話給她丈夫了,他一會兒就過來接她,不會給你添太久時間麻煩的。」
「沒關係,她的心情我們理解,老實說我們也不太相信她會自殺,那傢伙看著嬌滴滴,其實作風還是很剽悍的。」想起了記憶中那個女孩子,江南抓了抓頭。
「楚柔不是自殺的,我昨天……還和她通過電話……」坐在江南對面那個叫小怡的女人忽然開口,「她還要我報警,說地鐵里發現了死人……」
一番話說得顛三倒四,對方後來又說了半天江南不懂的話,最後外面跑來一個公務員一樣的男人,看到她就一臉焦急的奔了過來。
抱著丈夫又哭了一通,之前喝了不少酒的女人終於在丈夫懷裡睡去,這個男人顯然不知道妻子今天出門是參加好友喪事的,直到其它人對他解釋了半天,才知道他們都是參加楚柔喪事的同伴,知道這件事的男人忽然皺了皺眉。
「楚柔真的出事了麼?」
看著穿著黑衣的眾人,男人愣了愣,「幾天前我接小怡的時候還載過她的,沒想到這人說沒了就沒了。不過現在想想,那天楚柔說的事情搞不好是真的。」
「嗯?」他的話引起了其它人的注意。
男人拍了拍妻子的頭,半晌嘆了口氣,「幾天前小怡和楚柔一起參加同事的婚禮,那天楚柔喝醉了,我聽到她和小怡在車上議論,後來小怡告訴我,楚柔說看到了自己的葬禮。」
男人說完,抱起妻子和眾人說了抱歉就匆匆離去,剩下的人卻因為他剛才的話愣在了原地。
「喂!小怡老公說的婚禮是不是張經理那個?幾天前同事的婚禮……只有他的啊!」其中一個女人小聲問向自己的同伴。
「就是就是!妳不說我還真沒往那邊想!記不記得前幾天那張靈異照片?現在想想『那個東西』是站在小怡旁邊的,和小怡關係最好的人不就是楚柔麼?她們經常在一起的,妳說那個會不會就是楚柔啊?」
一言既出,幾個女人立刻不約而同哆嗦了一下,被她們的話題激起了興趣,江南於是向離他最近的女人詢問:「什麼照片啊?」
女人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沒能把話憋住,將那張照片添油加醋的,向江南細細描述了一遍。末了加上自己的感言:「現在想起來,這事真的靈異,你們想想,上次張經理婚禮的飯店,和今天楚柔喪事的飯店,不就是一家麼?」
「啊!沒錯沒錯!我來的時候還想呢!還以為是楚柔父母故意的呢!」
「好可怕!」
一幫女人很快唏噓聲一片,江南不時詢問她們幾句,很快將氣氛炒的越發詭異,幾個女人沒多久就因為害怕提前告別了,江南他們這一桌終於再度恢復安寧。
「……你跟著她們起什麼哄啊?」一直沒作聲的葉臻不著痕跡的皺眉。
「什麼起鬨啊!你不覺得真的有點詭異麼?」江南玩著打火機,「我私下聽到一個有趣的說法:請人報警說地鐵有死人的人,正是死者楚柔自己呢,是幫她報警的人後來看到屍體後說的,雖然警方不相信,認為他只是嚇壞了,不過現在想想說不定是真的。
「要是仔細搜羅一下材料,搞不好可以寫篇報導呢。」點了不知今晚的第幾根煙,江南隔著煙霧看向對面的葉臻。
「別開玩笑了!」一直安靜的葉臻拍案而起,怒氣沖沖盯著江南半晌,最終彎腰拿起了自己的公文包,拿了帳單對江南說聲告辭後離去。
過幾天是張謹的生日,同時也是他妹妹們的……忌日。
而昨天是楚柔死亡的日子,明年這個時候也會成為她的忌日。
忌日兩字在葉臻腦中翻來覆去轉著,回到家後把外套一脫,葉臻隨即將自己甩入床中,古舊的單人彈簧床由於他的重量吱吱響著,一面響一面上下浮動直到最終完全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