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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她站在保安室的鸚鵡架旁抽菸,聽著鸚鵡在耳邊聒噪,一邊透過繚繞煙霧遠遠看他。他站在樓頂花園上和幾個員工在說話,和往常一樣,手上拎一瓶蘇打水,胳膊上趴著他的貓咪。同以往每一天她所看到的那個人一樣,乾淨,清爽,如隨處可見的鄰家男孩,如果沒有剛剛接到的那個電話,也許她也一直都活在錯覺中,以為他就是。
鎮寧路的另一頭,去買菜的金老太遇見了幾天未見的阿三頭。
今天天氣不錯,阿三頭哼著小調兒,低著頭往這邊走,金老太又驚又喜,快步迎上去,喊一聲阿三頭,從口袋裡掏出一捲紙鈔,抽出兩張大額的,塞到他手裡,看他藏好,殷切問:“阿三頭啊,我看你怎麼都瘦了?可有好好吃飯睡覺?”
阿三頭由她握著手,一一回答,說自己每天吃得好睡得香,和老婆也有一陣子沒有吵架了,金老太不相信他說的話,認為他這麼說,都是為帶魚西施的淫威所迫,於是提帶魚西施的大名,當街破口大罵幾句,心裡舒服點了,這才交代他說:“你慢慢逛去吧,當心天熱中暑,老娘菜場買點小菜去。”
阿三頭問:“老娘,你這兩天跑到哪裡去了,怎麼家裡都沒人?”
“你二姐同金不換呀,賺了點鈔票,存不住,燒得慌,帶我去外灘住了兩天五星級酒店。哦喲,阿三頭,你不曉得,那個酒店,考究是考究的來,金光閃閃!走在路上,酒店裡面的人都窮對著我鞠躬問好了,好像我是英國女王一樣額!早飯也嗲來!種類多是多的來,眼花繚亂!說起這個我想起來了,”金老太伸手進褲兜,掏出一個手帕來,四隻角解開來,裡面躺著一隻油炸甜甜圈,“阿三頭,這個把你恰,老娘酒店裡帶出來的,這趟沒來得及叫你一道,等下趟有機會,我叫二姐帶你也去那裡住一住。”
阿三頭捏起甜甜圈,咬下一角,左右看看,低聲道:“老娘,你說起二姐我想起來了,她家門口這幾天一直有人轉悠,凶神惡煞似的,我看著不大對勁,你還是搬回來和我一起住吧,二姐那個人不靠譜,別再又惹什麼事情出來了。”
“你二姐不靠譜是一定的,哪像你,從小就聽話好帶。”金老太摸摸兒子的頭頂心,扯了扯他的耳朵,拍了拍他的肩膀,怎麼看怎麼愛,怎麼看怎麼喜歡,不禁慈愛一笑,“不過你老娘年紀大了,八十多了,現在只有人怕我,沒有我怕人了。”
阿三頭想想也是,八十多歲的老年人,誰敢惹,便放下心來,轉眼卻又想起另一件事:“你都一把年紀了,在她那裡還被當傭人使喚。”
“你二姐把我當成傭人使,不尊重我,這些我都知道,但我還要留下來,繼續跟她過。她那裡我還有一件要緊事情要做,等事情辦成了,到時再說。三個孩子裡面,老娘最疼的就是你,所以不能給你添負擔。”
“老娘,你在她家還有什麼事情要辦?”
金老太笑,賣起了關子:“這件事情其實也是為了阿三頭你,要是辦成了,我也能放心閉眼走了。要不是為你,你當我吃飽了撐的,跑去給她做傭人,聽她吆三喝四?”
阿三頭仔細琢磨這話,琢磨明白了,眼睛變亮,麵皮隨之漲紅,接著腿一軟,就勢跪倒在了金老太的面前,仰頭看著她:“老娘,你說的事情和我心裡想的是同一件事情麼?”
金老太笑而不語。阿三頭兩行眼淚淌了出來,在人來人往的路口緊緊抱著金老太的大腿,把頭靠在她腰間:“老娘啊老娘,你要是替兒子辦成了這件事情,我,我……”
“乖兒子,說什麼話?老娘這一輩子,可不都是為你?去吧去吧。”金老太把他從地上拽起來,擺擺手說,“當心天熱,我買菜去了。”
江蘇路弄堂口,金美娣在弄堂口把小不點兒交接給lisa家的司機和阿姨,然後拎著行李包往家去,步調不慌也不急,家裡閣樓上的寶貝都在周六一大早出門後委託小妖三轉移掉了,家裡就剩一張大床,外加鍋碗瓢盆一堆,砸了搬了,無所謂。
到門口,一抬頭,發現自家門板上有四個血紅大字:欠債還錢,紅字是用紅漆噴的,一眼望過去,和鮮血一樣令人觸目驚心。
這四個血紅大字才看清,門口樹後繞出兩個面熟的男人來,金美娣暗叫一聲“我的媽”,手裡提包往地上一丟,拔腳便跑。
金美娣在前面跑,後面跟著兩個男人追,弄堂靜悄悄,老頭老太們安靜坐在樹下,腦袋隨著他們轉動,他們這一生,經歷了太多波折,見多了這種事情,並沒有人為此大驚小怪,仍然各發各的呆,各看各的熱鬧,沒有人會無聊到報警喊警察。打架鬥毆,爭風吃醋,討錢追債,在這條滾地龍們聚集的弄堂里如吃飯喝水一樣平常,幾乎每天都在上演的風景。報警是根本報不過來的,只要不出人命,是驚不到見識多廣的滾地龍們的。
金美娣跑到弄堂口,被另兩個人守在那裡的男人堵住,又給逼了回來,退回到自己家門口,為首的花臂男眯著眼睛看她:“阿妹,你把兄弟幾個當傻子耍嘍?現在文明法治社會,兄弟們也不想弄得太難看,所以一直對你客客氣氣,沒想到客氣卻被你當成了福氣,昨天沒找到你,兄弟們白跑一趟,可就有點不太開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