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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的一個深夜,他接到她的電話。那是顧淮南第一次主動來找他,她小狗似的蹲在大門外的樣子他記得很清楚。
“你結婚了嗎?”她問他。
“沒有。”
“你有對象了嗎?”顧淮南又問,葉錫尚搖頭。
顧淮南表情認真的看他。“你娶我吧。”
葉錫尚把她拉起來,確定她沒喝酒,長久的沉吟過後,只說了一句話。“你考慮清楚,我是軍人,一旦結婚,就不會主動離婚。”
顧淮南點點頭,“我只有一個要求,越快越好,你明天就——不,今晚就寫結婚報告,行嗎?”
他們那時對彼此的了解僅有一個名字,可葉錫尚篤定的表情讓顧淮南產生一種錯覺:對這樁婚姻他是經過深思熟慮過的,雖然聽上去有點可笑。
拿到結婚證那天,顧淮南帶著簡單的行李搬進葉錫尚的家,這房子是他用最快的速度為結婚準備的新房。新房只添置了最基本的家具,所以顯得格外的空曠。
葉錫尚把一個皮夾子和一串鑰匙一起交到她手上,顧淮南猜到那皮夾子裡裝的大概是他的老婆本。
“所有卡和存摺的密碼我已經去改過了,是我們兩個人的生日,平時想買什麼東西可以用第一張卡里的錢,數額大的話用第二張卡,不用請示。家門的鑰匙是最大的那個,小一號的是樓下信箱鑰匙,最後那個是車庫的,家裡水電氣你不用管,足夠用幾年,網線也接好了。”
顧淮南安安靜靜聽他交代這些事,這恐怕是當時兩人相識後她聽過這個男人說的最長的一段話,她只淡淡的回了一句:“我不想辦婚禮。”
葉錫尚沉默,眸子盯著她,整個人散發著巨大的壓迫感。
“理由。”半晌過後,他臉上仍舊一副波瀾不驚,似乎他們談的是再平常不過的事而非婚姻大事。
顧淮南偏過頭去,“我還沒準備好。”
“只是不想辦婚禮,還是不想公開我們的關係?”葉錫尚一語道破,顧淮南咬了嘴唇不再說話。
葉錫尚最終也沒逼她,兩人在外面吃了一頓晚飯算是慶祝身份的轉變。命運真是殘酷,不過是轉瞬間,舊人已娶,她已嫁,卻都不是當初約定好的那個人。
誰是誰的另一半,誰又把誰當成一把可以隨意揚掉的沙,又眯了誰的眼。
顧淮南極力控制著自己,努力融入到眼前這個男人的世界,哪怕是暫時的。
既已為人妻,首先要面對的是妻子的應盡的義務。
那晚顧淮南把自己洗得乾乾淨淨上了他的床,像一個祭品一樣躺到他身下。借著皎潔的月光,葉錫尚在她清明而又混沌的眼底看到的是如喪般的黑暗,手指才剛碰到她的臉,豆大的淚珠驀然從她眼角滾落,隱匿於發間。
她睜著眼,眨都不眨一下的看著葉錫尚,讓他覺得似乎她並非要感受自己怎麼洞房,而是要看著自己怎麼死,好像只要他碰了她,就如同殺了她。
“顧淮南,我並不會逼你做任何事,逼你的人始終都是你自己。”葉錫尚什麼都沒做,連夜回了部隊。
沒有相愛的兩個人,怎能做相愛的人做的事情。
等他再返家時,一切都還是臨走前的模樣,但是顧淮南已經不見了,帶著他給她的錢。
葉錫尚不吃驚,似乎冥冥中腦海就有過這個預感。顧淮南是他見過最矛盾的人,一面心念成灰,一面心有不甘,一面傷得安靜,一面愛得激-烈。
顧淮南的孤獨,葉錫尚從一開始就感覺的到,或許在她說沒有家的那一刻,就已經觸到他心底的某根弦。在他生命之中唯一類似經歷的女人便是葉小安,而葉小安至少還有他,這個女人又有誰可供依靠?
葉錫尚沒有去凍結帳戶,總覺得這會帶給她最後一個希望,最後一條退路,他總不會希望她孤獨的死在這世界的某一處。
顧淮南不告而別去了美國。臨走前去了余金金那裡,除了余金金,她沒有可以告別的人。
曾在顧銘哲面前用性命起誓非陳南承不嫁,如今仿佛只是半盞茶的時間就已物是人非。現實狠狠的、狠狠的抽了她一個大嘴巴,牙齒都被打碎,混著血液,咽不下去又吐不得。
她沒臉再見任何人,當初的信誓旦旦人人皆知,現在的挫骨揚灰無處藏匿。
顧銘哲會用怎樣的表情指著她的腦門一副“我早知道”的姿態在她心口再插一刀:你看,這就是你選的男人,你的不顧一切換來的又是什麼?這樣一顆苦果你吃得下吃不下,都要吃下去,自己選的路,看你如何走下去……
她無法面對顧銘哲,不願承認他所言全中。
那班飛機在陌生國土降落時是在晚上,顧淮南沒有行李,亦無處可去,孤零零走在人來人往的街頭,邊走邊掉眼淚,直至最終站在那裡仰頭放聲痛哭。那是她這麼久以來第一次如此放肆的流淚,那是真真的撕心裂肺絕望至死,是真真的支離破碎血肉模糊。
過往誓言分明就在她腦海里不曾褪色半分,而那個發誓要和她一生一世生生世世的人,他在哪兒呢?
……
顧淮南嘗試重新開始生活,但她把自己困得太緊,陳南承的欺騙與背叛已經讓她信仰被徹底顛覆甚至破滅。在那個被他親手毀掉的世界,她走不出去,別人亦進不來,僅剩驕傲支撐著她。
思念與恨意交織,形成巨大的網密實的罩住她。顧淮南始終想不明白,曾經那麼的愛,他怎麼捨得將她的嫁衣披與他人身?如果那不是愛,那他說過的話做過的事,他給她的希望給她的溫暖,他們過去的那些年又算是什麼?
她陷入這個漩渦,無法自拔,她想要一個答案,陳南承不肯給她,她想得要瘋掉,總覺得陳南承就在她身邊……這樣的噩夢做得多了,就不覺得是噩夢,反而越發貪戀夢中虛幻的溫暖。顧淮南寧願忍受不真實的溫暖帶給她難以抑制的疼痛,也不願在生命里沒了他的可怕空虛中潰不成軍。當酒精已經開始不起作用的時候,她被人引誘無意中碰了那種最能止痛的東西。她把自己關起來,身處虛構的世界,深陷,沉淪。漸漸的,在第二天醒來看到手邊的注射器時,她都不會再哭了。眼淚不起任何作用,只會讓她更恥辱。仇恨與不甘像一隻不知饜足的蟲子,啃食著她的靈魂,顧淮南覺得自己慢慢的只剩下一具驅殼。終於有一天,她看到鏡子裡鬼一樣的自己,麻木的心終於有了一絲鬆動。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早上,索世奇見到一個亞洲女孩怯怯的站在自己診所外,白的皮膚,身材薄如紙片。他先是用英文問她,見她沒反應便試探著用中文喚起她的注意。“需要什麼幫助嗎?”
顧淮南驀地抬起頭來,晦暗的眼睛霎時盈滿潮-濕。“我病了……”
她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說過話,嗓音嘶啞的像沙漠中的沙礫。索世奇一怔,被這個女孩死一樣的眼神震懾得心裡竟是一澀。他帶她回到自己的診室,給了她食物和水,問她的名字。
顧淮南嘴裡的東西嚼了一半,停下來像是在思考,腦中只浮現陳南承叫她時候樣子。“南南。”
索世奇當然知道那不是她全名,溫溫一笑。“南南,現在開始請嘗試相信我,我叫索世奇。”
顧淮南看了他一眼,眼裡無波,木訥的嚼著,最後竟悉數吐掉。
她厭食和失眠的嚴重程度以及手臂上的針眼讓索世奇吃驚。“你的家人呢?你的爸爸媽媽,或者男朋友沒有陪你一起來嗎?”
他只問了這一句,面前這女孩立即流下淚來,乾涸的嘴唇無聲的動了幾下,怎麼都說不出話來。她終於有了表情,而那表情讓索世奇一輩子都不會忘。
他不知道她究竟經歷過什麼,長久的沉默過後,他握住她枯瘦的手。
“別怕,我會幫你。”
……
人,最怕認真、專注,對事對人,都一樣。
把自己的一切,包括不可預知的後半生都不設防備的交給他人時,失掉的不僅是交出去的那些,更是唯一的自我。每個人都是完整的,不是誰的另一半。
這是索世奇後來以朋友的身份告訴她的幾句話。
“你以為錯的是他,難道自己就沒有一點責任嗎?最先拋棄你的人並不是陳南承,是你自己。”
儘管治療前期無比艱難,索世奇從未有放棄的念頭。他把她從幻覺中帶回現實,幫她找回失去的驕傲和自己,甚至幫她聯繫學校讓她去念書。在顧淮南人生之中最黑暗的那段日子,索世奇是唯一陪伴她的人,顧淮南感激他,在他身上嘗試重新信任。
【作者有話說內容到此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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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顧淮南最不願意回首的往事,最恥辱的過去,最墮落的一面,甚至比索世奇病例里記錄的還要清楚,如今一字不落的像講故事一樣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