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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鎮定的表情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結結巴巴:“我,我是,我是……”
鈕嬤嬤像救星一樣跑過來,嚷道:“哎呀呀,給忘了,雁文還沒有洗完呀!”
“雁文?”我吃驚的看看鈕嬤嬤,再看看眼前裹的像殭屍一樣的小男孩,這和記憶里的樣子完全連不上了。他……是雁文?!
“嬤嬤?”他茫然地看看鈕嬤嬤,又看看我,莫名其妙。
鈕嬤嬤一時間不知道先跟哪個說好,再加上我的尷尬和他的狼狽樣兒,她乾脆笑了。
他皺起眉頭問我:“你是李家的親眷?”
我的腦子裡不斷重複著雁文兩個字,不管這個時候自己看上去有多麼傻,也聽不見他問我什麼,只是看他,白痴痴地看著他濕漉漉的頭髮,漲紅的臉,削瘦單薄的身子,我的胸口突然被什麼塞滿了,幾乎連氣也透不過來。
我的喉嚨在痙攣,是的,是害怕,我不抱任何希望的開口問:“雁文,你知道我是誰麼?”
“不知道。”多麼乾脆利落的三個字。
他什麼都不記得了!
一個三歲半的孩子當然不會有記憶,學了這麼多年醫,我不會連這個也不清楚。但這種冷漠和生疏我就是不能接受。歸程途中雖然也想的很明白,但那是建立在我也忘記了他的條件上的,倘若互相忘記,我便也覺得公平,可是真正站在這裡,那麼近的看見他,就在這一剎那間,心裡被壓抑了許久的連自己也以為已不存在的感情如排山倒海般洶湧而來。是什麼感情我不管,我只是清楚的知道,眼前這個與十一年前完全不同的李雁文,依然對我有著不容忽視的影響力。這些年來,從來沒有誰能讓我在的情緒如此激動過!
鈕嬤嬤對他說:“這是你大哥啊,不是經常跟你說的麼,小時侯他最疼你,還抱過你的呀。”
他好像知道了,問:“李光明是吧?”
連念這名字也這麼生疏,以前不是這樣的!若從前,他是會直衝過來,親熱的叫這個名字,一個勁兒鬧抱抱,那麼親密又全心全意的依賴啊,他不該忘的,他怎麼可以忘!
然而無論我站在那裡如何心潮澎湃,他是一點都不知道的,所以他很客氣的說:“你洗澡啊,我洗完了。”然後逕自走去換衣服,完全把我晾在一邊上了。
第7章
我的思緒亂鬨鬨,勉強壓住了,匆忙沖了澡,出來到廚房見鈕嬤嬤正在盛湯,便問她:“雁文呢?”
“喏,屋裡擺弄他那魚呢。”鈕嬤嬤說,“快去叫他來吃飯了。”
我應著,推他臥房的門進去,撲鼻而來一室檀香,典雅古樸的香味淡淡瀰漫著,加上宅子原有的舊家具和正中的紫檀木雕花龍鳳床,弄的我恍恍惚惚,仿佛幼年時闖入祖父母的臥房。
雁文正背對著我,將一根填滿水的透明水管一端放進魚缸,一端放入地上的塑料桶里,然後拿起一旁的小網兜,細緻的撈去魚缸內的異物。缸里有幾十條“玻璃美人”。我一下子就想到那年他撈給我的兩條,忘記了它是熱帶魚,所以在沒到杭州時就死了,想不到他居然還留著。
“這魚……養了很久了吧?”站在他背後,我問的輕柔。
他嚇了一跳,回頭瞟了我一眼,繼續手邊的工作沒有說話。從背後看他,後腦勺的頭髮剃的很薄,肩膀格外削瘦,約莫一百七十公分不到的身高,顯得修長。我倒也無意找話茬兒,就倚在竹製書架邊靜靜看他,這就是雁文,我得接受。
“幫我一下。”他頭也沒回的吩咐,“把陽台上的兩桶水拎進來。”
趕緊依言做,拎來正要放地上,他抬了抬下巴,說:“放五斗櫥上面去。”
立刻放到上面,我等他的下一步指示。那專注的樣子好可愛,倒有三歲時專心玩耍的影子,從前胖乎乎的臉龐如今竟有了稜角,五官沒有了那時粉雕玉琢的甜美,反倒清秀的有些精緻。這個時候已經可以分辨出他沒有李家血統了,因為李家子孫統統濃眉,男子的話,眉尾稍還會有些下垂,不太善良的形狀。而雁文的眉毛粗細適中,沒有劍眉粗魯,不若柳眉虛弱,襯的眼神柔和而憂鬱。
他多看了我好幾眼才讓我發覺自己的失態,連忙轉移視線,隨口問:“念幾年級了?”
“兩年級。”他將水管一端放入五斗櫥上的水桶里,一端仍留在魚缸,然後扶著缸壁等水放滿,看的出來他很心疼“玻璃美人”,寧可如此麻煩的用哄吸原理換水也不願意將魚暫時撈出。
“想過考哪所高中了麼?”
“效實。”
“重點中學的分數線可不低啊……”
“我高二了。”
我吃了一驚,看著他平靜的表情,說話時風淡雲清的樣子,一點兒不像十四歲的孩子。這個年齡段的孩子都會這樣麼,我記得我十四歲那年並不如此。
看起來是非得花上些工夫來促進我們之間的溝通了,畢竟現在不過是兩個見面不到兩小時的陌生人,他都已經是個有頭腦會思考的高中生了。
也許是因為到家後兩天才去拜見了父親大人,他的面色並不好看,父親倆就像兩國首腦會晤一樣正式,柳姨不見變化,眉眼間淨是我熟悉的嫵媚精明,對我倒客氣極了,親自倒了茶,陪在父親身邊噓寒問暖。正說著,保姆帶了個小男孩進來,那孩子吵鬧著不肯進門,光那對眉毛我就確定他就是我的小弟。
“笑之。”柳姨喚他,“過來見見你大哥。”
他不理會,仍吵,柳姨便自己過去哄,我估摸著年齡應有十來歲了,不禁為柳姨的家教搖頭。
“幾時去長風?我想熟悉環境。”我只談我要談的事,況且這實在是必要,早點交待了,萬一他有個好歹,長風也不至於手忙腳亂。
父親點頭說:“醫院裡長輩多,你剛畢業,自然要從基層做起,不要仗著自己學歷高就成天紙上談兵。
我挑眉,我從來不覺得學位能代表什麼,它最多證明我對念書很在行。不過我確實也想做幾年外科醫生,否則所學的將有一半被荒廢。
柳姨喚保姆去替我打掃房間,我拒絕了,這也是必要談的,關於鈕嬤嬤和雁文,為什麼會將他們留在老宅里。
“鈕嬤嬤已是可以退休的年齡了,她又不適應新房子,就由她呆在那裡,我現在每月給她的養老金比你妹妹的基本工資還要高呢,至於你說的雁文,我也已經遵守的諾言沒有把他送走,是他一定要留在老宅,加上你柳姨又與他不合,乾脆依了他了。這小子吃我的用我的,就會跟我對著幹,活像欠了他幾十萬。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收他。”
“你們真沒把他怎麼樣?”我不信,依雁文幼時的個性,長大不該發展成這樣的。
“你這話什麼意思,我們還能虐待他了?”父親瞪我,極不滿意我的問題,說,“他有先天性心臟病你不知道吧,誰敢不順他心,還怕鬧出人命來呢!”
我一愣,懷疑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
“我說,雁文有心臟病,先天性主動脈瓣關閉不全,活著就算他走運了!”
“不可能!”怎麼可能,他看上去那麼健康。
“你也是醫生。”父親冷冷地說,“自己好好查查去吧!”
——
剛收容雁文那會兒,鈕嬤嬤曾說,這麼漂亮的孩子,想不通他的父母為什麼拋棄他。現在有答案了,他的生身父母一定比我們中間的任何一位要早知道他有病。
柳姨聽我說要住老宅,先是勸,後來明白我不是個肯聽勸的人,便作罷了。而父親,在他發現他的兒子在隔了十一年之後,依然會被這個叫做雁文的小孩兒弄的方寸大亂,便更加惱火與失望了。
我分辨不出心裡的感受,是震驚,是否認,是悲傷,是接受,或許都有。出了父親家的大門,陽光刺目,幾乎使人睜不開眼睛,街上車水馬龍,卻格外寧靜。我幾乎可以清晰的聽見自己的心跳,它跳的結實有力,每一下都在維持我的生命,但是雁文胸腔里的那顆,是隨時隨地都能讓他致命的。
眾生芸芸,為什麼偏偏會是他呢……
鈕嬤嬤見我回來後魂不守舍,便關切的詢問:“你爸爸與你講了什麼了?怎麼跟掉了魂似的?”
看著她蒼老的模樣與斑白的頭髮,我無法告訴她實情,只好強打起精神故作輕鬆地說:“沒什麼,許是昨晚沒睡好。雁文呢?”
“睡著呢,不到中午是不會起來的。”鈕嬤嬤剝著黃豆,說,“一到放假他就這樣,要不是怕他餓壞肚子,看他睡的那麼有滋味,還真讓人捨不得叫。”
“是嗎?”我笑笑,說,“我去看看。”
窗口一爐香已滅了多時了,房間裡仍留有淡雅余香,一聞到,心神都安寧下來。我關上房門,放輕腳步走到床畔俯視他,懷裡抱著絨毯,懶散的閉著眼睛,嘴嘟著,安靜地似乎連呼吸都停止著。
一種並不陌生的衝動突然竄上了心頭,悄悄脫了鞋爬上床,躺在他身邊,我也吃不准我想做什麼,側首看他,毫無防備的表情,歡迎別人侵犯的神態,我有些頭暈目眩。
碰他的頭髮,沒有反應,手指撫過他的眉梢,臉頰,耳垂,我抖的厲害,甚至手指頭都在打架,但仍然驚不醒他,我的膽子漸漸大了起來,我想也許吻一下他不會知道,就吻一下額頭。
——我忘記了他對我的吸引力絕對是我的自制力所無法抵擋的。
一路放肆吻上他的唇,真的可口,忍不住扣住他的後腦勺,舌尖撬開牙關,我知道我要什麼了。
但這肆無忌憚的放縱終於使他呼吸不穩,無意示的皺起眉,猛的一甩腦袋,他“突”地坐了起來。睡眼惺忪,卻不耐煩的大叫:“幹什麼!煩不煩吶!”
突如其來的反應差點嚇死我,但我還來不及落荒而逃,他坐了幾秒鐘,又跌了回去,呼呼大睡了。
——小冤家!
真是啼笑皆非,用食指關節抹掉唇角的濕潤,再有多大的衝動都給嚇回去了,支起身看他酣甜滿足的睡容,看著看著,心慢慢有些疼痛,輕輕將腦袋隔在他胸口,聽他急促而有力的心跳,每一下都能揪動我的神經。
李雁文,你不需要知道,這一刻,我發誓,我絕不會讓你死在我之前。
沒有去喚醒他,果然像鈕嬤嬤說的那樣捨不得,下了床來收拾桌上亂堆的書,我有些驚訝,除了課本,俱是醫典,莫非他也喜歡這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