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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分鐘後,有個嬌小的身影從醫院西面的通道口跑出來,直奔羅傑停靠的方位。
等她拉開車門,便俐落地坐進副駕駛座,轉過頭是一張漂亮的瓜子臉,看向羅傑時,眼神清亮執著,像有兩團小小火苗。羅傑就是被這對眼眸打動,才選中她。
沒等羅傑發問,她已經說話:「今早疼痛感加劇,所以給注射了鎮痛針,劑量已經加大,張醫生和專家們在近日會診,確認手術細節,如果順利,大約這個月下旬就會定下日期。」
「她自己怎麼想?」
「還是那樣堅持,不願任何人向她隱瞞病情,並且接受醫生的大部分建議。」
「她一直很要強,從來不肯輕易認輸,所以,這一次也不會例外。」
女孩的大眼睛裡閃過一絲憐憫:「嗯,意志力可壓倒一切病魔,有信心,已經是勝利。」
他點了下頭,沒有作聲。
女孩遲疑了一下才說:「羅先生,我想……她知道是您的安排。」
羅傑看了她一眼,並沒有表現出意外。
「前日還同我說,自己的撫恤金只允許入住公立醫院,不過是因為真心信賴張醫生的醫術,才住下來。」
羅傑突然輕輕問:「她還講過什麼?」
「說醫院倒像個家,有人定時噓寒問暖,體恤她的感受。」
羅傑深吸一口氣,將臉埋在手心裡,隔了一會兒才抬起頭對身邊的女孩講:「敏之,替我照看好她,有事隨時打我電話,我隔日再來。」
「你真的不打算進去看看她?」總是不死心,所以總是問。
「即使天天看到,也未必是真的待彼此好,我想她手術前都開開心心的。」
「她什麼都知道。」雖然作為特聘看護,她沒有資格追問這對母子之間的恩怨情仇,她只是單純希望上天能給他們一次和好的機會,「那我進去了。」
「謝謝你,敏之。」
「這都是我的分內事。」
「你們相處三個月,你讓她感覺親厚。她本該有個女兒。」
「不,她有你已經滿足。」
是嗎?若果真如此,他們不會連面都見不上。
這女孩伶俐勤快,說話不偏不倚,即使不是事實,也讓人無由地舒服,碰上這樣貼心的專業看護也要憑運氣,不是花錢就一定可以找得到。
八點前要趕去外景地,這是他的本職,也是他目前必須保持的生存狀態,攝影機、照明器材、豪華布景、陽光沙灘、美人和微笑,還有煽情的台詞,構成羅傑現階段的精采。
對他本人來說或許有些諷刺,但大眾需要這個,積極的精神食糧,隨時治癒現實帶來的創傷,讓人有信心勇往直前,至少在有些方面,他有義務不讓人失望。
當導演喊開機時,他就覺得自己不是自己了,只在一瞬間,角色轉換,他變得乾淨有力、迷人自信,像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超級明星。
該足夠了羅傑,你還想如何?讓大家看見你糜爛墮落的一面,你也不會好過。
「因為你,我沒有一天開心過!」
這是羅成對他的評價,彷佛他長著一副獠牙渾身毒瘡,只要一接近就會走楣運。
如果有得選擇,沒有人會為了原則眾叛親離。沒有人比羅傑更清楚人生不能重來,做過的事不能再回頭。
本想活得更忠於自己的,無奈形勢和機緣將原來的生命本色漂成更理想化的顏料,徹底完全的改造,使他漸漸晉升為別人課餘飯後的快樂談資。
這樣也好,他現在名利雙收,得到無數陌生人的愛,雖然這些愛有些莫名其妙,但好過沒有。
羅傑不愛參與綜藝節目和各色交心式的訪談,因為他不能像前輩藝人,有憶苦思甜替年輕人指點迷津的資格,所以被封為時代偶像,他感覺不安,其實能夠像敏之這樣,做好「分內事」,已經算是回報了社會。
綿長的海岸線,寬闊的灘床。謝嘉豪記得第一次來淺水灣的時候,也是他第一次來香港的那年。
當時,身後跟著兩個面目可憎的保鏢,他們奉命帶他出來遊玩,一個小孩,沒有父母和夥伴的陪同,在海洋公園亦覺索然無味,到了淺水灣也是一樣,他當時覺得這個地方還不比皇后區的舊餐館和唐人街的菜市場有趣。
同樣黑頭髮黃皮膚,講的也是粵語,卻不知為何與之前接觸的華人完全不同。
沒有人隨地吐痰,沒有人趿拉著拖鞋橫穿馬路,街邊也沒有人叫賣他最愛的肉粽,新同學臉上擦破點皮,他就差點被學校勒令退學,少年嘉豪因這樣突兀的改變懊惱不已,用叛逆來抵抗這個世界的離奇,似乎是最好不過的辦法。
他一直對家庭很不屑,父母親在他成長過程中極其淡出,外公七十歲前從未跟鬼佬和清白人家打過交道,要他這外孫學好根本是天方夜譚。
初次被冠以「謝」這個姓,是在他十五歲那年,沒有嚴厲抗拒,也沒有歡天喜地,現實令嘉豪早熟且攜帶少許偏執和狂熱。
有時命運是不可抗力,你只能順從,然後一直往前。
年代更迭優勝劣汰,外公在唐人街逐漸失勢的事實,令嘉豪這條威龍認識到局勢的嚴峻,能施展的地盤越來越縮水,福州幫和韓館的人都很跋扈,幾方明爭暗鬥。
直到嘉豪最後一次與福州幫正面交鋒,雙方兩死七傷,其中有兩名非裔美國人,驚動了當局,聯邦政府將其列入恐怖事件備案,有FBI專員介入調查,嘉豪被外公勒令回香港避風頭。
在曼哈頓,惡性糾紛時有發生,當事人和受害者均是華人,要是確認屬普通械鬥,老美都睜隻眼閉隻眼提前收隊,不過要等風聲過了,起碼還要觀察一段時日。
於是,嘉豪不得不修身養性,收起那套不合時宜的張揚,用自己的規矩作為,表彰此地的文明。
水清沙幼波平浪靜,現在的淺水灣已經不復當年的尷尬記憶。
嘉豪不知道今天怎麼自覺走到這裡,他的車剛剛因違章停車而吃了一張罰單,不過他並沒有因此而敗興。
現如今老頭子還期待有什麼人能制約他的活動範圍,看低級的鎮壓沒有效,就轉而用一些高級的手段,加封董事會席位,結盟高尚人士,走上流路線,真是高招。
雖然身處娛樂界,但平生最鄙視圈內那些脂粉氣的小男人,自以為清高的耍帥,成天除了騙那幫沒頭腦、身體還沒發育的學生妹,沒幾件正經事做。
他一開始認為羅傑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可早上跟楊晨禮通話後,趁吃早餐時有些無聊,就隨手從公司寄送來的電影樣帶中,抽了一部羅傑主演的塞進影碟機。
本以為這種文藝片會很難看,但最後居然成功的浪費了他整整一小時又四十分鐘。真是見鬼了!
電影中的畫面表情,輪番在腦中重播,多少扭轉了嘉豪對羅傑先前的一些設定,要是覺得對方並非自己想像的那麼一無是處,接受起來也就不會太辛苦了。
偶爾接受一下楊晨禮的意見大抵也死不了,既然人家羅傑有料可秀,那麼當他老闆,應該能財源廣進、利滾利,看羅傑這樣的人放低姿態,聽從他謝嘉豪的安排,應該是件略有快意的事吧。
嘉豪一邊想著怎樣讓羅傑乖乖就範的方法,一邊大步朝前方的拍攝地走去。
要不是晨禮事先有給他準備好一張高層人員的萬能通行證,確保他可以在任何星暉參與的拍攝現場不被警衛盯梢,他這類沒有正式公開身分又貌似不良的閒人,是很難進入攝製組包圍圈的。
時間已是下午四點,沙灘因拍攝需要,專門被劃出一塊來作無人區,在半公里外仍有影迷向偶像揮舞著手臂。
雖然現場有些工作人員對嘉豪的出現有些許困惑和懷疑,但奇怪的是,沒有人真正上前盤問。
可能是嘉豪那副公認的好身材:強大矯健,淺褐色充滿熱力的皮膚在陽光下似會發光,對女人來說有著無法抵擋的雄性魅力。
但他身上散發著毋庸置疑的狂野氣息,又讓人覺得上前搭訕是很不智的輕率之舉,所以他此刻得以安靜地靠坐在不遠處一張尚未展開的沙灘椅上,閒適地望著前方的一切。
對他來說,此類現場秀有點無聊,但今天的心情不算壞,畢竟這是他來香港的第一場重要「約會」,而那位約會對象正被一群人擺弄著,眾人力求服裝、位置、妝容精確無誤──對嘉豪來說都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想到自己在美國工棚里的A片場地,布景粗獷原始、演員冶艷狂浪,觀眾立即捧場,賣轉五大洲四大洋。
不過老實評價的話,現場這一班煞有介事的演職人員所營造出的嚴肅氛圍,的確凝聚成一股不小的氣場,讓外行人大大吃驚一把。
星暉的人馬紀律嚴明,幾乎沒有什麼障礙可以讓他們浪費膠片,那些在銀幕上的風花雪月,在製作過程當中被安置得井井有條,完全人工化,毫無吸引力可言。
正當嘉豪預備打瞌睡的時候,導演一音效卡麥拉──羅傑上場了。
他一身搶眼卻不刺眼的素色亞麻上衣,敞著扣子,淡色的卡其長褲,赤著腳,任由海風吹亂黑髮,嘴角那抹苦澀的淺笑最為醒目。
他望著海上的風帆,一個輕柔落寞的側面落入鏡頭,眼神中有掩不住的濃重憂愁,高貴的輪廓在空曠的沙灘上投下空靈的一瞥,飄逸得沒有邊際,卻處處滲透著執拗和放肆,能讓在場那些原本乾燥的心瞬間潮濕。
感性的墮落的挑逗,這是演員的慣用伎倆,但不知為何在羅傑身上被運用得特別淋漓盡致。人們的目光都被他牽引過去,完全身不由主,包括謝嘉豪。
有那麼一瞬間,恍惚的時空交錯,每一寸情緒都彷佛細膩得纖毫畢現,讓人不再懷疑外界對他的種種預測與褒獎。
他站在那裡,似一個真正的明星。
嘉豪並不清楚,羅傑當時扮演的是一位失去至愛的設計師,深度的悲哀被一種諱莫如深的隱情壓抑著,只想尋個出口發泄出來,於是他來到這個與他心思格格不入卻意外應景的沙灘,一步步邁向大海……
眾人被羅傑莊肅的神情凝固了,導演並沒有喊停,攝影機仍用長鏡頭對著他,周圍靜得只剩潮汐的翻湧聲。
海水沒過他的小腿,沒過他的腰際,再爬上他的胸口……
突然,他像發了狂一般揚起了手臂,毫無預兆地開始奮力扑打海水!水珠相互撞擊成為碎片,之後又重歸大海,可一個人在爆發時卻能將情感力量發揮到極致。
他渾身都濕透了,性感而不失柔和的肌理線條展現非一般的美感,然而在這樣的境遇下,那美具備了攻擊性,那衝擊撲面而來,生動狂野激熱,讓旁人在猝不及防間被駭到,不得接近,不得抵抗,不得褻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