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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傑面上風平浪靜,隨手拈起插在餐桌小瓶里的一枝蘭花,呆坐了兩分鐘,才揚手結帳。
等羅傑走到車庫,發現謝嘉豪倚在車門上等他。
走到哪裡都受盡優待,老闆和投資人也都從來彬彬有禮,合約上再是刀光劍影,表面還是一團和氣,讓他以為自己是上賓,只有這個人,從第一次見到他起,就沒有過好面孔。
兩人坐上車,羅傑開出百米左右才問:「去哪兒?」
「酒吧。」
「明天我有通告要趕,不能喝酒。」
嘉豪對此置若罔聞,而是自顧自問:「新劇本為什麼不肯接?」
有點訝異對方會在這時候談公事,羅傑也嚴肅起來:「不喜歡,不適合我。」
「演員可沒資格對角色定位指手畫腳的,難道你真的相信『量身打造』這種事?真以為觀眾買票進場是為著看一張千篇一律的臉?」
「這種話出自你之口,真是讓我意外。」
嘉豪哼笑:「意外的事有的是。我聽說旺角一帶有些G吧,要不要去看看?」
羅傑一驚,差點兒衝過紅燈,猛了踩上剎車才看向旁邊好整以暇的男人:「你發什麼神經!」
「我想你可能是排斥新劇本里的同志情節,也許有環境薰陶一下,你會覺得容易接受些。」
沒想到這傢伙的直覺這樣靈敏,羅傑有些困擾:「你就不怕別人誤會?」
「這種事要是嚇得倒我,我就不是謝嘉豪了。」
某人頗有些囂張地總結,他是個粗魯到讓你無法拒絕的麻煩人物。
羅傑皺眉:「要是被拍怎麼辦?」
「有我在,你怕什麼!」他大手一揮,指了指前方的轉角。
車子一路駛往燈紅酒綠充斥奇裝異服的酒吧街,到目的地下車步行,羅傑戴上帽子和眼鏡,配合一身本就低調的裝束,在喧譁的場所幾乎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而一旁的謝嘉豪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此人左顧右盼大方至極。
「在曼哈頓,嫌鬼佬噁心,對這類地方都是自動繞道,想不到今天會專程陪同大明星來體驗生活。」
「你最好不要開口講話。」羅傑已經緊張得面色鐵青了。
閃爍的舞池,激情的人群,迷醉的面孔,濃重的菸酒味。嘉豪觀望眼前的戰場,微一挑眉,一掃之前的空虛,原動力紛紛注入四肢百骸。
他熟悉這些,奢糜的人氣、混亂的搖擺與不經意的擦身而過,沒有階級的放縱和凌駕於一切之上的榮耀感。
「我們先分開走,希望你能及時抓住男人與男人之間的……嗯,我不知道怎麼形容,那角色是你的,自己體會吧。」
「離我越遠越好。」羅傑三兩腳往右邊吧檯走去。
嘉豪聳聳肩,在場內掃了幾眼,發現整個酒吧被劃成幾塊區域,昏暗中辨不清舞台上那些彩妝下的真實表情。
敏銳如他,接收到來自四面八方別有深意的視線後,也仍顯得鎮定自若,雖然今天沒有古怪拉風的穿著,那筆挺的身板和剛毅的俊臉,還是在一撥年輕人中相當醒目。
越往舞池走,他的詫異越深,那些沒有掩飾的赤裸的眼神,都預示著深層的欲望,讓嘉豪有一種時空交錯的錯覺,而那些裝扮考究的男人踏著貓一般的腳步,卻沒有一個大膽敢逼近他,都只是遠遠看著……
當嘉豪也找一個吧檯邊的位子,正好與羅傑一頭一尾遙遙相對,他叫了杯馬爹利,然後朝羅傑的方向舉了下杯子,後者低頭無視他。
幾分鐘後,酒保將美酒連同一張薰香的紙條一同推到嘉豪面前,嘉豪不動聲色地展開便簽看了一眼。他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
舞池的音樂激烈起來,震得胸口陣陣收縮,暈熱的燈光打在眾人臉上,嘉豪的視線穿過舞池到達東邊的那個角落,羅傑就坐在那裡,灰色的眼鏡遮住了他的大半張臉,但下巴處凝積的落寞卻徹底出賣了他的真顏。
不過連嘉豪也不得不承認,在五光十色的歡娛中,再絕美的容姿也會相應黯淡,快樂可以暫時緩衝和掩蓋一切不完美,即使只有一晚。
嘉豪猛灌下那杯洋酒,徑直往羅傑的方向走去。
可就在他經過舞池邊緣,卻被人猛地被箍住了手臂,他回過頭,對上一個清秀大男孩的眼睛,那雙眼睛充滿平和的懇求,讓嘉豪這樣的硬漢都微微猶豫著收住了腳步。
音樂使聽覺失靈,男孩湊到他耳邊大聲邀請:「你剛才拒絕我,但至少陪我跳個舞!」
原來是紙條的主人!不是每一項艷遇都有福消受,但既來之則安之,嘉豪是個職業玩家,且不拘小節,跳個舞而已,這點娛樂精神是有的。
他輕笑,有些邪氣,然後一腳跨進池中。
淋漓的汗液和BOSS香水味,靠近自己的不是溫香軟玉,而是青澀得尚未強壯的少年身體,嘉豪對著平滑的肌體出了會兒神,但也僅此而已。
第五章
穿越人群,羅傑頭一回這樣清晰的觀察這個突然出現在他生活中,並頤指氣使的惡男。
不得不承認,謝嘉豪的男性魅力是極感官的,野性而逼真,那種觸手可及的熱度像一粒火種,會衍生出許多不必要的細枝末節,燒得人頭昏眼花。
本以為快忘記了身體裡殘餘的那部分不安定因子,從第一眼看到謝嘉豪闖進他的屋子開始,就覺得有些控制不住自己,那種強烈的排異感和吸引力如影隨形,不想離他太近,又不想真的從此見不到這個人。
這個世界上,不平坦的人生有很多,有人選擇爭取以光明磊落換得自己無負擔的一世,可羅傑不同,少年時有勇無謀天真乖戾,等懂事後,便覺得壓力重重。
環境有時像張大網,讓人透不過氣來,當人生的某一面不獲許可,他唯一可作逃避的方式就是把自己牢牢藏起來。
每當寂寞時,即會擁有不一般的慾念,也不願意破戒,偽裝脫落對他來說或許是致命的。羅傑從不想扮大眾情人,當時只是為了賭氣,想藉機宣洩那份不被認同的不平,看一些根本不了解自己的人為自己的表現歡呼,獲取支撐自己的動力。
羅傑曾經想過,或許有一天,他可以不必再交代解釋什麼事或說服什麼人。平日過度的慎重,卻讓他陷入長期的囹圄,他始終需要活在別人的期待里,才能實現那虛無的渴望。
就在這時,舞池中的嘉豪將視線射向羅傑,後者正為著那具健美的軀體而悸動不安,害怕那人清醒時利如刀鋒的眸子,漸漸斂去的笑意和埋在眼底深處的犀利審視,似有若無的粗莽和率真,借著那健壯的肢體動作揮發出來。
羅傑從來沒有這麼驚慌過,瞬間直立的毛孔使自我保護意識空前地膨脹起來,像有一隻命運的手勒住了他的咽喉,他從未感覺挫敗與他如此接近過。
羅傑猛地站起身,往後門出口退去。
隨貝斯手的激情擺動,漂亮男孩正用一種近乎痴迷的目光盯牢他的新舞伴,後者卻漫不經心地朝對面角落那張椅子上的人勾了勾手指,而那男人呆板的嘴唇和甩頭而去的反應,都直接影響到了新舞伴的情緒,他就這樣直接丟下自己追了出去。
絕對沒料到對方會跟上來,羅傑轉身看牢他。而嘉豪居然若無其事地用手臂一把勾住他脖子,親密貼近他耳郭:「為什麼急著走?」
「放手。」
「在這裡單身會被騷擾,你最好配合點。」嘉豪向他吹了口氣,索性將身體的半邊分量都壓在羅傑身上。
像是吃定了他不敢在大庭廣眾下暴露,羅傑果然一言不發,連拖帶拽地將謝嘉豪運送出去,他們一直到酒吧後巷的暗處才推搡著停下。
羅傑狀似厭惡地掙開對方,壓抑著怒氣低斥:「到底想幹麼?」
「你是討厭這種地方,還是討厭本少爺?」
「玩夠了,可以回去了吧!」他的語氣很平靜,但是異常冷冽。
嘉豪抬起手摘下羅傑的護目鏡,丟進近旁的垃圾桶,直視他:「有時候,你還真是讓人火大啊。」
羅傑仰起下巴,眼眸黝黑清澈:「想知道我為什麼不想接那部片子?」
「我想我有權知道為什麼。」
「因為劇本里的事,我曾經經歷過。」
「啊?」嘉豪盯著他,像是在確認他的話有幾分可信度。
「三年前,我媽的年輕未婚夫,曾經……對我表示過。」
「靠!」嘉豪捶了下牆壁,「真的假的——」說著又一把扯住羅傑的手臂,認真地打量他的表情,「你不是在編故事耍我吧?」
「這麼低級的故事,我還不屑編。」
「你跟那傢伙上床了?」嘉豪一向直來直往。
羅傑有些難堪地搖了下頭:「他保薦我去皇家音樂學院,對我照顧得無微不至,還常常飛來法國看我,全家都以為遇到救命稻糙,我媽對他千依百順。可沒等我學期結束,他突然跟我媽攤牌了,說中意的是我。你是不是覺得這個故事很好笑?」
不知道為什麼,對著面前的男人,他竟說出了深藏在心底多時的秘密,可能因為他覺得對方看似陰暗,但骨子裡卻平直坦蕩的緣故吧。
謝嘉豪是個讓人會去信賴的人,因為他夠強大夠簡單。
「那男人是可憐蟲。」這是嘉豪的總結。
「那你仍覺得這樣的劇本適合我?」
嘉豪突然咧嘴一笑:「戲是戲。」
「你還真是典型的冷血商人。」
「過獎。」嘉豪一臉不以為然,「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我沒想過你會客氣。」
「那我就不客氣了。你喜歡男人?」
羅傑面上平靜無波,但其實早已心亂如麻:「為什麼這麼問?」
「我想,那傢伙還沒有蠢到對一個正常性向的大男人瞎獻殷勤吧?」
羅傑慘笑,往後踉蹌了一步,背貼上冰冷的高牆,然後慢慢滑下,最後坐倒在岩石路上:「我大概是可以喜歡男人,但我沒跟別人搞過,你不用擔心我的私生活會威脅到星暉的聲譽。」
頹廢的軟弱的七零八落的羅傑,如果有攝影師在一旁,立時三刻便可以拍成一本賣座寫真。嘉豪剛對男色有所領教,像羅傑這樣的人,在此處亮相可以說是引火自焚。
嘉豪也不含糊,直接上前在羅傑右手邊席地坐下,掏出一根煙點火:「多少人當你是業界楷模,想藉你走上星光大道,誰知道你也是一筆胡塗帳。」
沒有在謝嘉豪臉上發現任何輕蔑,那個原本事事與他針鋒相對的男人,此刻卻格外鎮靜寬容,這讓羅傑的心莫名地鼓動,有了一絲卑微的退縮。
「諷刺夠了沒?諷刺夠就可以滾了,我不要你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