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審判日終於到了。很諷刺的,那天約在早晨九點半的尖沙咀,室外陽光充沛,是個一點都沒有犯罪情緒的好天氣。
程晉沒有出現,我吐出一口氣沈著應戰。索羅幫的林允炳是把蠻橫的老骨頭,談判中途,一句話不合,立即下令讓手下把我押在桌子上,正要動粗,我“後台”的臉已經變色了:“老林,你這真是不給我沈祥富的面子啊。”
“這小子到底什麼能耐?請得動你這樣的前輩來替他出頭,本事不小啊。”兩隻老狐狸開始斗上了,“能讓他逃這麼久,我也是沒想到,更沒想到是你祥叔出來跟我談判。”
沈祥富站起來,林老頭只好讓人放開我:“老林,你跟他的帳就這麼算了,看在我這張老臉上,我知道索羅幫不會為這種小摩擦大動干戈,實在不值得。我已經找到新的接班人了,保證老林你在香港能夠得到足夠的方便,你不是一直想參股這邊的大世界嗎?”大世界是行話,指某些大頭的黑市生意。
我吃驚地抬頭,接班人?!是程晉,我知道是他……他不是警察嗎?不是總以抓我這樣的“壞人”為樂嗎?他真的棄明投暗了?
林允炳明顯被說得動心了,嘴上仍說:“大哥讓我留下他一隻手。”
“你留下他一隻手又沒有用。”
“你總要讓我回去交差,他可是把重要人物的腿給打斷了。”相互較勁中。
“多你兩層。”再讓一次步,可能這是他的極限。
林允炳滿意地點一下頭,沖我說:“你小子,走運。”
我記得沈祥富最後同我說的那句話:“阿晉居然肯花這個代價保你不殘廢,真是頭腦發熱。我是真看不出你值這個價!我警告你,別再來惹他,要是讓我知道你有什麼不規矩,想讓你殘廢的就不只是索羅幫了。”
那天,我雖然結束了惡夢的追逃,但另一個困擾的惡夢卻開始了,我想搞清楚那個問題,那個積壓在我心底深處的疑問:程晉,你到底是誰?
我坐計程回到酒店,去剪了頭髮剃了胡茬,恢復面目。之後,又去了加多利山。那幢白色的簡易別墅里有一間房間曾經是我的,也是他的,但除了猜疑和爭鬥,我們似乎從來沒有好好坐下來了解過彼此。哈,我大概腦子真的秀逗了,居然想要了解他?!其實……他是了解我的,我只是不想承認。
走著上坡,正好看見那個鐵柵門被管家拉開,然後,我看見了他──這麼輕易就看見他,我還以為要費一番周折的。但同時,我也看見了雲莎,她倚在他肩上,笑著在他耳朵說著什麼,程晉則一臉耐心地等著她說完,我盯著他們,直到他抬起頭──這一次,雙方的目光卻像觸礁似地迴避開了。
雲莎遠遠也看見了我,她呆在那兒,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又轉頭看看身邊的人。司機已經將車子開到門口,雲莎猶豫地上車的時候,程晉似乎安撫地說了幾句,之後,雲莎從車窗里探出身子,一下摟住他的脖子,來了一個激情的熱吻。
我低頭,有些尷尬,我邵振安什麼時候淪落到要讓女人因為我的緣故而表演一段無意義的親熱戲?汽車引擎聲從我身邊划過,我抬眼時,看見他已經跨入大門。
“程晉站住!”我不由自主地沖了上去。
他轉身,看著我的表情有些森冷,像很不耐煩似的,這張臉剛開始的確讓我有些憤怒和難以自持,我飛速上前到他眼前,兇狠地逼視他,語氣壓抑著快要爆炸的鬱氣:“你不想見我?”
“邵振安,你沒必要再來找我,你不是一直想要自由嗎?現在還給你了,你已經徹底自由了。”他攤開手,作出很平靜的樣子,“為了你的自由,你應該離我有多遠就多遠。”
“你他媽說什麼鬼話?!你比誰都清楚我是不是真的自由!”我一把扯住他領口的衣服,“是不是我一碰你,就又會重新攪進一堆麻煩中去?之前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勞,都是籠子裡的耗子讓人耍著玩?”
“這次是我想離開你,這樣說,夠不夠清楚?”可他的眼神出賣了他。
我激動指著他:“你要擺脫我?啊?!有種你再說一次看看!”
他的嘴角突然升起一抹含混的殘酷:“你以前不是總說我喜歡濫用職權嗎?現在我已經不是警察了。”他靠過來,裝作與我陌生的樣子,“這次他們對你算是客氣的,下次就沒辦法保證了,趁現在安全,馬上離開,別再來了,這樣對誰都好,我想,有的事你是早想結束了。”
“你這算是警告還是善意的提醒?”這時,我們之間的距離只剩下一寸,“你真的不想再見到我?你確定?”
“你還想我怎麼樣?”他突然後退,轉身往回走。
“程晉!”我本能地三兩步趕上去用手指使勁制住他的右手臂,“你今天把話講明白!你憑什麼這麼自以為是?憑什麼要我來就來走就走?你到底把我當什麼?”
“你要搞清楚是吧?”他的目光熱起來,“那我問你,自始至終你把我當什麼?”
“我不管你是什麼……我只知道你很重要!”我喊出來了,仿佛什麼都說了,這種事後才會感覺難堪的後果,當時真的也就是一時頭腦發熱脫口而出。
他怔了怔,眼神中的錯愕一閃而過,大概也沒料到我會在他面前這麼坦率。
“邵振安,你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他用手臂隔開我們之間所處的危險距離,“你滾回美國吧!我同你的‘合約’已經結束了。”
他想用一份無形的合約把我打發了,他還真是了解我,知道我太自尊太好勝,我真覺得那時窩囊得不行,簡真無法想像自己就這麼被原本滿心相信的人一臉漠然地丟開了,前一刻還在為我赴湯蹈火,後一刻就劃清界限了,這雖不是我預料的,但也似乎離真實太遠了。
“放心。”我猛地冷靜下來,一口堅決,“我不會連累你的,我知道你是不想讓我捲入你的圈子,那不是我這樣的公子哥可以承受的局面。其實幾乎一直是我在拖累你,你現在指望我走,一點也不過分,你對我仁至義盡。我會走的,並且是馬上,但我只想問你最後兩個問題,你要老實回答。”
我並沒有幼稚到誤會他是真的厭惡我才趕人,這畢竟不是演言情片,永遠有解不開的結,其實生活很簡單,有袒護,有欺騙,有矛盾和磨合,有感情,不是說絕情就能絕情的,但是生活的結果總是不盡如人意。
“如果你認為這樣有必要的話,我會回答。”他用一種複雜的目光望進我的眼睛裡。
“你加入大世界不是出於自願的吧?”
“不是,但跟你的那件事沒有直接關係。”他認真地看著我,“我這樣答你滿意嗎?”
“你認為我們之間還有別的什麼感情嗎?拋開利害和責任關係。”
“有。”他眼裡划過一絲異樣的波動,很快便消失了,“但現在已經不重要了。你的問題問完了嗎?”
“程晉,你並不後悔認識我,我知道。”邊說著肯定句,邊展露一向自認為灑脫無儔的招牌式痞笑以應付世事突變,“其實……我也不後悔。”
他似乎有些艱難地移開一直停在我臉上的目光,台階上下來兩個表情猶疑的保鏢,他們似乎有話要通報程晉,他抬頭示意那兩人上去等,接著,看了我最後一眼,邁開腳步往上去了。
我在他身後說了句:“晚上我在蘭桂坊等你,我只知道那個地方。”
“我不會去的。”他沒有轉身。
“我等你,最後一晚。”我的聲音異常冷靜,“以後,你想見我也不一定見得到了。”
他的背影滯住了,雖然沒有回頭,但我也確實感覺到他的震懾,我只能賭之前那些時光了。
下午就去定了機票。回去,只能回去,一場驚心動魄的追逐已經game over,過程很刺激,結果也不過如此。
我從傍晚七點就一直等在目的地,站著喝酒,一杯又一杯,時間一分鐘一分鐘地過去,越接近零點我就越無所謂,我邵振安沒有這麼拿不起放不下,我跟程晉註定是兩個世界的人,有的事情真的不能強求。
到凌晨兩點,在人人都以為我已經喝得神志不清的時候,我自己卻覺得自己很清醒,從來沒有這麼清醒過。
讓服務生幫我叫計程車,往門口走時腳步幾乎拖不動了,風一吹,渾身打了個寒噤,才想起是外套沒拿。
“你這樣,是存心要我送你嗎?”低沉而熟悉的聲音在耳朵邊響起的時候,我真的以為是幻聽,那一刻,我以為自己真醉了。
直到眼睛慢慢有了焦聚,看那張英俊的臉孔因我的失態而微微皺眉的樣子,我笑了,輕聲而含糊地罵道:“你真他媽準時……”
第8章 end
手臂被一股驚人的力道擒住,我大叫一聲,另一隻手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向目標攻去,程晉一邊應付一邊罵道:“發什麼酒瘋!”
“你他媽混蛋!我等了七個小時!整整七個小時!”在使力的過程中,神志居然清醒起來,嘴巴卻不受控制地大嚷,“你以為我犯賤?啊!我他媽欠你的啊?為什麼要我在這鬼地方泡到爛為你浪費時間?!我又不是有病!”
“邵振安!是不是要我揍你你才閉嘴?”他拽著我想把我拉上一輛計程車。
抵住車門反抗:“你不耐煩我?不耐煩我你就滾!幹嘛還要來?我問你!”我抓住他的領口,我們就這麼相互使勁抓著對方,像仇人似地對視,“你幹嘛要來,啊?想不到你還念舊情呢,哈哈。”
司機已經伸出頭來:“大哥,有沒有搞錯?你們要吵架到邊上去,不要妨礙我做生意啊。”
兇狠的瞪視令那司機呆了一下,看我們的火藥味甚濃,不好惹的樣子,於是識時務地把腦袋縮回車裡。
突然,雙方都安靜下來,我慢慢放開手,眼睛看著他的眼睛:“程晉,你遲到了七個鐘頭。”我想鑽進車裡,然後揚長而去再不回頭。可他的手指仍掐著我的手臂絲毫不放鬆,盯著我的雙眸幽深冷冽。
“以後我都不會再等你了。”我說得很鎮定。
就在這時,他笑了一下,我從來沒看過他這種無奈的表情:“邵振安,你好象變得更難對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