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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嘍!」柳介唐一點頭:「所以他才著急,他才害怕!」
厲紫廷放下雙手,想了想,忽然又問:「為什麼不讓李文彪來做代表?」
所謂李文彪者,乃是畢聲威的參謀長兼第一親信,很有些聲望,連厲紫廷對他都是久仰大名。如果這回來的人是李文彪,他興許還不會這麼不滿。
柳介唐笑了一下:「你是不是裝傻?李文彪的事你不知道?」
「李文彪怎麼了?」
「畢聲威說他有了二心,把他活埋了。」
厲紫廷也笑了:「看來畢司令最近是很忙,內憂外患的。」
柳介唐含笑點了點頭:「他現在是有點可憐,但你想要痛打落水狗,恐怕也不能夠。一是督辦不許你打,你一定要打,這要得罪督辦;二是畢聲威再可憐,也沒到傷元氣的地步,真打起來,你未必穩贏。」
「但是我不打也不行,打仗費錢,不打仗又沒錢,我的隊伍還愁著過年呢。」
柳介唐盯著厲紫廷,盯了片刻,最後抬手指了指他:「要錢,是不是?」
厲紫廷答道:「上頭已經一年沒發餉了,您說我該怎麼辦?我總不能放縱部下去搶,我又不是土匪。」
柳介唐不置可否,只用食指向著他又點了點:「你二位司令,就是兩個無底洞。」
厲紫廷笑了:「畢司令生財有道,日子應該比我這裡好過一些。」
柳介唐放下了手,依舊是答非所問:「但是你們也不要以為山高皇帝遠,就可以胡來。畢竟你們上頭還有督辦,督辦上頭還有總統,凡事都要適可而止,別太出格。一旦活成了旁人眼裡的眼中釘,那就不聰明了。」
厲紫廷微微一躬身:「次長教訓得是,紫廷明白。」
「你明白了,在病床上躺著的那位說他也明白了。我在這裡不能久留,明天我就回京,接下來,就等你們兩位明白人的和平聲明了。」
「次長不多住幾天?」
「不住了,我受不了你那個未來老丈人。」
厲紫廷笑而不語,柳介唐看著他笑,自己琢磨琢磨,擰著兩道濃眉也笑了。萬里遙像是個討厭的附贈品,厲紫廷因為對萬家凰有愛情,所以必須要對他負責;柳介唐因為對妹妹有親情,所以也連帶著和他有了關係。如今他親眼見了全須全尾的萬里遙,知道這人確實是安然無恙,便可以回京去向妹妹交差了。
這二人有說有笑,一起忘了旁邊的馮楚。馮楚靜坐在一旁,「如坐針氈」。
在這二人面前,沒有他說話的份,但他又不能撤退,只能示眾似的這麼長久的坐著,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畢聲威一定也知道這一點,但是故意的偏要派他來,偏要讓他來受窘、來為難。
說起來還是對他委以重任,還是給了他臉。他還得對畢聲威感恩戴德。
旁人都認為他是畢聲威眼前的大紅人,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實完全不是這麼回事。畢聲威乖戾多疑,根本不需要心腹,也根本沒有誰是他的「紅人」。
畢聲威只是偶然發現了世上有這麼一個窮困潦倒走投無路的他,所以要拿他當個小貓小狗養著,要看著他為了一口飯去打滾作揖出洋相。他越要臉,畢聲威越要讓他沒臉,目的是圖個樂子——沒別的了,不是磨練他,不是栽培他,就只是圖個樂子。
所以畢聲威招人恨,連李文彪都要造他的反。
他想李參謀長也許早就憋著要造這個反了。可惜他的力量不如李參謀長的千分之一,否則他也想造反,他也想殺畢聲威。
含著一點絕望的殺意,他看看柳介唐,又看看厲紫廷,只覺此時此刻,度日如年。
他認為厲紫廷的相貌簡直是恐怖,一張面孔白皙、緊繃、光滑,分明是經了過分的修飾,看著不像個軍人的面孔,倒像一張矯揉造作的古怪面具,從黑洞洞的眼孔中向外透出邪氣。
「二姐姐怎麼會愛上這麼個人?」他暗暗的想,想不通。
二姐姐其實沒太變樣,人是長大了,可相貌還是那一路的相貌,粉馥馥的面頰,笑靨如花,以至於他一瞧見她,童年舊事就鋪天蓋地的全涌到了眼前。
他活到今年二十四歲,沒有過幾天好日子,最美好的時光,就是八歲那一年寄居到了表舅家,從早到晚跟著二姐姐玩。二姐姐家的後花園裡有長廊有樹木,初夏時節,陽光透過枝葉灑落長廊,像是點點的碎金箔,他和二姐姐並肩坐在廊下的白漆長椅上吃冰淇淋,一人一盤。他喜歡二姐姐,第一勺冰淇淋先餵給二姐姐吃,二姐姐不占他的便宜,吃了他的一勺,還會再還給他一勺。
想著想著,他忍不住笑了一下,隨即就不敢再笑了,因為胸中有點癢意,讓他需得全神貫注的忍耐,才能不咳嗽出聲。這點癢意曾嚇得他夜不能寐,以為自己是得了肺癆,但是身體好一陣歹一陣的,並沒有一路惡化下去,他也便不再深想,糊塗著活到了如今。
在此時此刻,還是不出聲為好,他寧願讓柳介唐和厲紫廷把自己忘掉。
不過,這一趟來得還是有價值,他得到了意外之喜。十幾年前的黃金歲月當然是一去不復返了,見了二姐姐一面,對他的現狀也是毫無補益,而且見過之後,還是要分離,二姐姐和表舅的日子再怎麼好,和他也沒有一分錢的關係。
但他還是感覺到了喜悅,喜悅再短暫,也總比沒有強。就算這只是一場美夢,也比那純黑的漫漫長夜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