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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那個黑傢伙,她確實是非常的不放心。
掀開床帳下了床,她叫醒了外屋的翠屏,讓翠屏取熱水來。翠屏算是她身邊第一號的心腹,特點是勤懇忠誠——原來還有一位更勤懇更忠誠的仙桃,陪伴大小姐一路長大,陪著陪著陪不下去了,因為大小姐始終沒有出嫁的意思,而仙桃都二十四了,再陪就要陪成老姑娘了。
仙桃一走,就只剩了翠屏。翠屏儘管處處不如仙桃,但萬家凰見了她,總覺著十分親切,因為這翠屏基本就是女版的萬里遙,一方面你明知道她懦弱且雞賊,另一方面你也得承認她沒什麼大毛病。
翠屏凌晨就被大小姐叫了起來,然而毫無怨言,抖擻精神服侍大小姐梳洗打扮。萬家凰拉開了窗前小桌的抽屜,往裡看了看。抽屜裡面放著幾沓子洋紗手帕,以及一把黑沉沉的手槍。萬家凰昨晚進房之後就把這槍輕輕收進了抽屜里,沒敢仔細的研究它,怕一不留神再走了火。
「去拿鑰匙,把這抽屜鎖上,這東西丟了可不是鬧著玩的。」
翠屏答應一聲,去拿鑰匙,結果鑰匙又找不到了。萬家凰隨她在房裡翻箱倒櫃去,自己出門走向了後院。也不知道昨夜張順是怎麼炮製他的,也不知道一般的刀傷藥能不能治他身上的傷。這人活著,讓她擔心;這人若是死了,家裡憑空多了一具屍首,也是個麻煩,只能是趁著天早,街上無人,趕緊的把他悄悄丟出去。
快步走去了那間空屋門前,她先將破木板門推開了一線,哪知房裡黑洞洞,那一線不夠她看的。想著這是自己的家,那人又被手銬銬到了床上,她這才把頭一昂,大大的推開了房門。
撲面就是一股子陰冷的血腥氣,差點沒給她熏了個跟頭。
幸而她有她的氣度與派頭,熏成這樣了,也沒亂了陣腳。抽出手帕堵了鼻子,她款款邁步進了門,走到床前,低頭望去。
這回天光明亮了,她總算是看清了這人的真容——還是黑,但不像是真正的黑皮膚,倒像是拿鍋灰抹出來的假黑,一道一道的,黑且不勻,臉是一張瘦臉,下頜的線條很流暢,給他添了幾分俊秀。目光順著他的下巴往下走,她正要去看他的傷勢,然而就在這時,他睜了眼睛。
那是一雙輪廓深刻的大眼睛,甫一睜開就盯住了她,鷹鷲似的直勾勾。她當他是睡昏了頭,直起身來靜等著他清醒,然而他的目光隨著她走,對她是越盯越不善,還真成了兩隻瞄準獵物的鷹眼。於是雙方一言未發,萬家凰就先被他盯出了滿腔怒火——這是個什麼東西!就算他是個山野村夫,可也該知道男女有別這個道理!誰許他這麼死盯著大姑娘瞧的?父親這不是救回來了個無恥流氓嗎?
他既然敢對著她裝老鷹,那她也就不必假客氣了,把臉一沉,她開了口:「還記得嗎?昨晚是家父把你救回來的。」
那人這回點了點頭,哼出了破鑼似的一聲「嗯」。
「你是厲司令的兵?」
那人又微微的一點頭。
「我不知道你的傷勢如何,你若是能走,那就請走;你若是走不得,那麼也可以留下來養幾天傷,我總不能逼著你出去送命。但你若是要留下來養傷,就休想再耍什麼花招,我不求你報我家的恩,但也絕不允許你再像昨晚那樣,拿著槍和手銬嚇唬我家的人!聽清了沒有?」
那人一直望著她,起初那目光是惡狠狠的,後來那兇惡漸漸散了,他的眼中又添了幾分好奇神采,仿佛她是什麼奇景。萬家凰被他看了個無可奈何,索性不和這粗人一般見識。將捂著鼻子的手帕放下來,她在那血腥氣中皺了眉頭:「你到底是哪裡受了傷?我家的僕人昨天給你上了些刀傷藥,你如今感覺如何?好些了沒有?」
那人終於開了口:「謝謝你。」
萬家凰聽他答非所問,正猶豫著要不要再皺眉頭,那人又說了話:「你叫什麼名字?」
這一句話,論起來是極平常的語句,但是從他嘴裡說出來,也不知怎麼會那麼不招人聽,簡直像個大人物對待個小女孩一樣,居高臨下的、降尊紆貴的,有種與民同樂式的和藹可親——「你叫什麼名字」?
萬家凰一聽這句話,立刻就感覺自己是遇上了人生對頭,有這人留在家裡,自己這些天怕是要難熬。
「我姓萬。」她憋氣窩火的回答。
他點了點頭,冷淡的自語:「原來是萬小姐。」
萬小姐恨不得一個白眼把他翻出去:「還未請教先生的尊姓大名。」
「一介敗兵,愧報姓名。萬小姐就隨便叫我一聲——」
說到這裡,他沉吟著思索了一番,思索的結果如下:「我比你年長,你就叫我一聲哥哥吧。」
萬家凰那攥著帕子的右手動了一下,是強忍著沒去抽他一個嘴巴子:「這真奇了,我一片好心救人,怎麼倒救了個哥哥出來?這位先生,看你年紀也不小了,應該不是全然無知的人,怎麼好意思見了個陌生女子,就和人家論起哥哥妹妹來的?我對你尊重,你也該識些尊重,要不然你就請走,這裡也絕不會有人強留你!」
她這番話一出,床上那人不但不羞慚,黑臉上反倒閃過一絲驚訝:「我得罪你了?」
萬家凰也不知道他是真傻還是裝傻,也不願和這麼個黑東西吵架,氣得一甩袖子,轉身便走:「不理你了!誰有空起大早和你拌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