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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抱著莉莉,另一隻手拿著一個箱子,裡面只有幾件衣服和為數不多的現金。
“我們得快一點,馬上要漲潮了!”愛瑪焦急地說,凌亂的頭髮在風中飛揚,它們枯燥發黃,像是馬廄里沒人要的干糙,但她曾經重視它如命,每天都要花上數小時在打理它。
兩邊的潮水拍打著石頭,它似乎不足為懼,可一等到太陽完全升起來,這一條唯一通往自由的路就會被徹底淹沒,而我們將會被永遠留在這個地方。
濃厚的晨霧阻擋了我們的視線,我們看不見盡頭,卻只能一直前進。莉莉吸。吮著拇指,她沒有哭鬧,只是掙扎無辜的雙眼看著周圍,我感到慶幸,因為她將會忘記這一切,她的人生將重新開始。哦不,我們的人生,都將重新開始。
冷風像是銳利的刀子,無情地削割著我們。我感覺我的四肢已經快要失去知覺,可我們不能停下,我仿佛聽見了來自背後的犬吠聲。我告訴我自己,那只是個幻覺。因為我們只不過是不存在的幽靈,沒有人發現我們的存在,也不會有人發現我們的離去。
“朱利安,我們快要到了!”愛瑪興奮地叫起來。
潮水已經淹到了我們的腳踝,我也終於看見了前方向我們敞開的大道,愛瑪雀躍地拉起我的手,像只要飛出籠子的金絲雀。
黎明的光輝照耀前方的路,我突然間充滿了力量,我幾乎喜極而泣,我知道,所有的噩夢即將終結,我終於能擺脫這一切。
直到槍聲響起的前一刻,我也依然如此深信著。
我曾經有個雙胞胎妹妹——朱莉婭。
為什麼是“曾經”?因為她死了。天花奪走了她的生命,那個女孩就這樣永遠停留在五歲的年紀。
許多人都以為我已經遺忘了她,亦或許,他們自己也從未再想起過。
美麗的朱莉婭,她有一頭像是金箔一樣閃耀的金髮,笑容猶如包著蜜糖的果實般甜美,他們叫她安琪兒,認為她是最可愛的天使。
只有我知道,她並不是什麼天使,而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小惡魔。
她是個撒謊精,還幹了許多壞事——她喜歡把蟲子扔進茶壺裡,或者是把尿壺倒在床上,她還曾經把訓斥過她的簡小姐推下了樓梯。那時候是深夜,可憐的家庭教師被奇怪的聲音引出了房間,然後她將她推了下去。我目睹了這一切,悲慘的叫聲響起的時候,朱莉婭發現躲在門後的我,她對我露出了一個笑容,豎起食指放在嘴前,這是她的暗示。她在說,這是我們兩個之間的小秘密。
從那天以後,簡不再來為我們上課,聽說她的下半生都要躺在床上,一開始,每個人都為她的不幸感到惋惜,可是很快地,大家卻不再提起她。
朱莉婭的惡作劇總是層出不窮,但是從來沒有人會懷疑她,因為她看起來是那麼無害、純潔。所有人都愛她,而我也是如此。大抵是由於世人對美貌的一種寬恕和偏愛,就像我們的媽媽,她過人的美貌使她從身無分文的鄉下孤女,搖身一變成為弗萊特夫人。她曾經以自豪的語氣說,女人是花瓶,只有美麗決定她們是否具有被收藏的價值。
後來想想,朱莉婭和她可以說是如出一轍。她們都令我又愛而又恐懼。
而我和朱莉婭,則像是一個鏡子的反面。除了樣子,我們沒有絲毫的共同點。我害羞呆板,從不知道怎麼撒謊,因為膽小而害怕犯錯,我就像是她的影子一樣跟隨著她,她也樂於如此,我們一直形影不離,宛如左手和右手,我總以為這樣的關係會持續到永遠,直到病魔帶走了她。
我依然記得,那個夜晚。
我走進朱莉婭的房間,那裡的窗子都封死了,這是醫生的囑咐,為了避免病人被外頭的濁氣侵擾。沒有人願意照顧一個天花病人,屋子裡飄蕩著一股難聞的臭味,只有蠟燭發出微弱的光,朱莉婭躺在床上,我幾乎要認不出她來,她全身的皮膚都潰爛了,黃色的膿從瘡口流出,腐爛味和排泄物的臭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令人作嘔的氣味。
她看著我說,我快要死了。
聽到這句話時,我感到很難過,就像自己的另一半靈魂正在慢慢被剝離一樣,我渴望她早點結束痛苦,回到天父的懷抱。
她問,你會一直陪我,對嗎?
當然。我說,我希望我們永遠在一起。
朱莉婭笑了起來,她的嘴咧開,猩紅得像是血的顏色。
她的手抬了起來,指著桌子。那裡有一把用來削水果的刀子,她說,把它拿過來,朱利安。
那把水果刀很鋒利,尖端在黑暗中閃爍著亮眼的鋒芒。我把它取了過來,我不知道朱莉婭想做什麼,我只是想滿足她現在的每一個願望。
當我拿著刀子走到她的面前時,朱莉婭的雙眼睜得很大,就像是突然被灌滿了力量。那潰爛的唇動了起來。
把它扎進這裡。她指著我的胸口說。
我以為她是在惡作劇,但是她是認真的。她說,朱利安,我們不是要一直在一起嗎?你只要照著我的話做,我保證,我們再也不會分開。
她的話使我動搖,我慢慢地將刀子對準我的胸口。
快點!
她惡毒地催促。
我的雙手在顫抖,刀鋒距離我的心臟只有一線之隔。
最後,我放棄了。它從我的手心裡滑了下來,我轉身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朱莉婭的尖叫尾隨著我,我掩住耳朵,遠遠地逃離。
朱莉婭的死讓所有人悲傷,可是就跟家庭教師的命運一樣,很快地,沒有人再提起她。
兩個月以後,我的新妹妹誕生。她取代了朱莉婭,成為了大家嘴裡的安琪兒,而朱莉婭終於在所有人的心裡徹底死去。除了我。
我每天都看見她。在面對鏡子的另一個我時,我都覺得那是朱莉婭。她從一個五歲的小女孩,一年一年地跟我一起長大,她長得越來越像媽媽,甚至比她還要美麗,可是我總是從她眼裡看到譏諷以及對我的怨恨,我知道,這是她的詛咒,這是對我扔下她獨自存活的懲罰,並且這個詛咒將與我終身伴隨,從生到死。
鏡子晃動了一下,兩個工人將它搬了出去,朱莉婭也跟著消失了。
“朱利安,快點,我們必須動身了!”樓下傳來了媽媽的聲音,我從床上站起來,立刻有人將這張床給抬了出去。
從今天開始,這裡的所有一切,包括這幢房子,都不再屬於弗萊特。
父親死了,在春天的時候。那是一場意外,被發現的時候,他的馬車一半陷進在沼澤里,沒有人救得了他,他們眼睜睜地看著他被泥沼所淹沒。
他是一個商人,心地善良,幫助了很多貧窮的人。可是在他遇難的時候,沒有人能為他伸出援手,而在他死後的不久,他的債主就找上門來。
媽媽什麼也做不了,就像她無法阻止銀行拍賣我們的房子。如同她曾經說的那樣,她只是個美麗的花瓶。
“噢,朱利安。”我拿著箱子下樓,看見一個女人和三個孩子站在客廳。就算穿著樸素,也依然遮掩不了她的魅力,她哀傷地抱住我們,說:“相信我,寶貝們,馬上會好起來的。”
愛瑪已經是十一歲的大姑娘,比起兩個弟弟妹妹,她看起來鎮定得多,只是依依不捨地看著她那些美麗的衣服被扔進一個大箱子裡,“媽媽,我真的不能留下我最喜歡的那件裙子嗎?”
“親愛的,聽我說。”媽媽捧著她的臉,這時候她臉上的陰鬱突然間一掃而空,好像剛才的悲傷只是眼前的錯覺:“我保證,妳馬上會有更多的新衣服和首飾,妳會發現妳損失的這一些根本不值得一提。”
摩根已經有六歲了,他眨眨眼,天真地問:“那我也會有新的玩具嗎?還有我的小馬駒,它還會回來嗎?”
“當然!”媽媽將他和莉莉抱在一塊兒吻了吻,“你們會有數不盡的玩具和娃娃,你們還會住進比這個大好幾倍的房子,你們還會有自己的房間,不管想要什麼都能擁有。”
他們幾個人露出了興奮雀躍的樣子,外頭響起了一聲催促,媽媽沖我們招手:“好了,孩子們,我們得馬上趕路了。”
我抱起了莉莉,愛瑪牽起摩根,我們四個孩子跟在媽媽的身後,從此離開了我們一直生活的房子。
我們用身上僅剩的錢雇了一輛馬車,馬車又小又破,我們全部人擠在裡頭,空間顯色十分擁擠。沒多久愛瑪他們就開始抱怨起來,媽媽只能不斷安撫他們,告訴他們接下來的生活會有多麼美好。
世事總是變化無常。
在爸爸死後不久,媽媽就找到了一個新的丈夫。
沒有人曉得他們是怎麼認識的,不過她總會有辦法的,就像不管再怎麼拮据,她總會讓自己看起來體面漂亮,去參加各種各樣的舞會,她一向喜歡這些精緻而華麗的遊戲。
“他叫諾曼?布萊爾德,許多人大概從未聽說過,因為他並不喜歡拋頭露面,可是在當地十分有名。”媽媽搖著扇子,車廂里很悶熱,還飄著一股古怪的氣味。媽媽並不常提起那位布萊爾德先生的事情,現在大概是無事可做,她才告訴我們這一些。
從那些零零散散的信息中,我們知道了一些關於布萊爾德的事情。他是一名鄉紳,卻腰纏萬貫,據說在印度還有好幾家工廠。本來這樣的人也並不愁娶,可要命的是,他是個瞎子。
我們在馬車上待了三天,一直到第三天的半夜,她將我們每個人叫醒,“該下車了。”
外頭很冷,弟弟妹妹們都在瑟瑟發抖。
“沒有人來接我們嗎?”愛瑪搓揉著雙手。我們看著前方,直到大霧中出現了一條路,通道兩邊白色的水波徐緩地拍擊著。媽媽讓我們拿起東西,“我們得快一點,這裡到了天亮就會漲潮。”
莉莉沒有抓穩手裡的娃娃,它掉了出去,滾進了水裡。她大叫一聲,我把她放下來,想要把它撿回來,卻聽見媽媽說:“由著它去吧,我們必須趕路。”
莉莉開始哭鬧,我只能把她抱起來,我們繼續前進。那之前我回頭看了一眼,那個娃娃已經沉進了水底,再也看不見。
我覺得我們走了很遠,每個人都又冷又餓,終於,我們看見了白霧中明亮的燈光。
“我們到了!”媽媽高興地說。
白霧似乎跟著漸漸散去,我們看到了一幢宏偉的屋子,遠比我們過去的房子還要大上許多,而且我們到的時候,已經有個人拿著燈在等著我們。
那是個粗獷的男人,看起來像個獵戶。他披著斗篷,那雙黃澄澄的眼看見我們四個人的時候露出了輕蔑的模樣,他說:“這就是妳的孩子?”他捏起摩根的臉,舉止輕佻,媽媽馬上揮開他的手,把摩根護到身後:“羅伯特,注意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