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我們在洛克菲德莊園裡渡過了整個冬天,直到冰雪融化,河水解凍。熬過冬天之後,新的綠芽長了出來,連莊園裡也增添了幾分鮮活的氣息。
我和愛瑪來到廚房的時候,那裡一個人都沒有,湯鍋在爐子上燒滾著,桌子上放著各種點心。我們用罐子裝了一些熱湯,拿了一點吃便打算離開,走到半道兒愛瑪忽然說:“我們的果醬吃完了,還得再要一些。”我只得折回去,幸虧羅傑斯太太還沒回來,她可能還躲在什麼地方醉生夢死。
“快一點,朱利安。”我站在椅子上,羅傑斯太太把果醬放在高架上。
我把手伸進去,猛地一下抓到了什麼,一個利器將我的手掌夾住!我吃痛地將手抽了回來,果醬瓶摔倒在地上,發出好大一聲巨響!
“朱利安!”愛瑪掩住了嘴。一個捕鼠器夾住了我的手掌,尖銳的鋸齒扎進了我的肉里。
緊接著幾個凌亂的腳步聲響起!
“快去看看我們逮到了什麼,這些老鼠真的是太猖獗了!”羅傑斯太太的大嗓門遠遠地傳了過來。
我們趕緊跑了出來,事情糟糕了,有人朝我們追了過來。
我們跑到客廳時,我將愛瑪推進門裡。“朱利安!快走!”她沖我伸手。
我把門給關上,咬咬牙朝樓梯跑了上去。我必須把那些人的注意力引開,否則我們全部人都會被發現。
“他在那裡!”我聽見了下方的驚叫聲,我顧不及回頭看,只能朝前方沒命地狂奔。我從未來過這個地方,青苔爬滿了窗台,幾縷光線從照射在陳舊的地毯上。
我打開了最後的一扇門,先是迎來一道刺眼的光——這裡似乎是個工作室,到處都是白色的石膏和雕塑品,有一些完成的,還有一些未成品,站在裡頭就好像是有幾十道目光在看著你,就算是白天也有一種陰森森的感覺。
我握著手上的右手走到後頭,想找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把自己藏起來,猛地身邊響起一聲狗吠!
是那隻黑色獵犬!
它兇悍得很,呲著銳利的獠牙,發出威脅的呼呼聲。我嚇得連退了好幾步,踉蹌地絆倒在地上。我手上的傷還在流血,血腥的氣味讓它變得興奮起來,我毫不懷疑它可以一下咬斷我的脖子。
就在它快要撲向我的時候,一聲“叩叩”響了起來。那是手杖敲擊地面發出的聲音。
奇蹟的是,那隻張牙舞爪的惡犬停了下來。它馴服地坐了下來,喉嚨發出一聲“嗷嗚”。
從雕像的白布下,我瞧見了一隻漆亮的鞋還有一柄紳士杖。一隻手握著它,那手指修長勻瘦,只是過份蒼白,讓人不由得想起這裡的雕塑品。
他走了過來,我往角落裡縮了縮,我深知這樣沒有不會有半點用處,這不過是種害怕的本能——預想之中的呵斥和惱怒遲遲沒有到來,我小心翼翼地把眼睛睜開。
對上那雙眼睛的時候,我差點兒忘記了呼吸。
他的瞳孔是白色的,似是覆蓋了一層白色陰翳,中央的焦距失落在某個地方,看起來就和這些雕像的眼睛一模一樣,令人毛骨悚然。他的膚色也像是石膏一樣白。皙,我甚至想,沒準兒他是一尊雕塑也說不定。
他的手杖又在地面叩了一下,那隻獵犬安份地走到他的腳邊。他伸手摸了摸它的腦袋。
腳步聲由遠而近,老管家打開了門。
“噢,老爺。”他有些訝異,接著拘謹地說:“很抱歉,如果我知道您在的話,絕對不會如此冒失……”
“發生了什麼事情?”他的聲音悅耳極了。
如果莉莉安娜小姐在的話,一定會給予極高的評價。莉莉安娜是我後來的家庭教師,她只教了我們幾個月就被辭退了,因為我們沒能支付她的工資。
“不,什麼也沒有,老爺。”他沒有流露出任何破綻,像是真的什麼事情都沒發生。
他走了過去,他的獵犬在後頭緊跟著他。他的步伐準確穩健,完全不像個瞎子,看來對這裡的每一磚每一瓦已經熟悉無誤。
“我剛才似乎聽見了一些古怪的聲音。”這個工作室連著他的書房和臥室,“也許是這裡的幽靈,我知道,它們一直徘徊在這個地方,不曾離去……”他們的聲音漸漸遠去。
我回到了地下室。
“朱利安!”弟弟妹妹們向我跑了過來。
“你還好嗎?”愛瑪擔憂地問:“你的臉色差勁透了,他們沒有發現你,對嗎?”
我搖搖頭,莉莉瞧見我的手,叫了一聲:“你流血了!”
他們立即給我找來乾淨的水,血液已經凝固了,只不過傷口非常深,我感覺我的手動不了了,愛瑪替我清理傷口的時候,我已經疼得麻木。
“我們以後不能再到廚房去了,他們發現了我們。”愛瑪不安地說。她替我在手上打了個小結,但願我的手不會因此而廢掉。
我輕輕點頭。是的,雖然我們已經很謹慎,儘量只取一點,可是食物每天都在減少,他們不可能毫無察覺。
“我們該怎麼辦呢?……”愛瑪把臉靠在我的膝頭上。我摸著她的頭髮。我看向了鏡子,鏡子裡的朱莉婭坐在床上,她的眉頭深鎖,似乎也陷入了煩惱。
我該告訴他們嗎?我遇見了洛克菲德莊園的主人,那個傳聞中脾氣古怪多疑的瞎子。
第四章
那一天之後,我們收斂了一段時間。
我並不曉得這件事在洛克菲德莊園鬧出了多大的動靜,畢竟這個地方沒有多少個人。我們心驚膽跳了好一陣子,結果就好像是一顆石子落進了泥沼里,沒有帶來任何變化。只有羅伯特看著我們的眼神比平時凌厲了一些,我覺得他大概猜到了什麼,只是苦於沒有證據,我們現在已經很善於偽裝自己,尤其是愛瑪,她沒有表現出任何異樣,讓人挑不出半點錯處。
故此,要不了沒多久,我們便又故態復萌。
遺憾的是,事情並非總是如我們所願。
他們將廚房的柜子上都加上了鎖,而且羅傑斯太太打從那天之後就寸步不離廚房,她可能被布蘭女士教訓過了,所以現在變得老實多了。
我在樓道前停了下來。
我不能老是這麼兩手空空地回去,我這麼告訴我自己。
第一次上來的時候我並沒有來得及注意周遭,這一次我仔細地打量了一遍這個地方。茂盛的藤蔓爬滿了窗台,微弱的光線從狹fèng中照射進來,牆上掛著幾幅畫,畫裡的人威嚴端莊,大概是這座莊園曾經的主人。我放輕步伐,走向那個唯一沒有上鎖的房間。
在我將門輕輕拉開一個細fèng的時候,有什麼一團黑的東西撞了上來。我嚇了一跳,差點便落荒而逃——那是一隻烏鴉,它噼里啪啦地拍著翅膀,然後飛到了柜子上,紅色的眼睛轉動著,發出“嘎嘎”的叫聲。那是一間連著書房的臥室,窗子敞開著,那些枝枝蔓蔓看起來像是一個個死者的鬼影。 這裡安靜蕭索,從前方那扇門傳出的聲音便因此顯得更加清晰。
我一步步挪近,把身子小心翼翼地貼在門上。
那是我上次來過的地方。
那些白色雕像用白布遮蓋著,我謹慎地越過它們,接著便看見了諾曼?布萊爾德。他手裡拿著工具,專注地擺弄著掌心裡的那塊石膏。那隻忠心的獵犬蜷縮在他的腳邊,它看了我一眼,又垂下了耳朵,似乎對我毫無興趣,就和它的主人一樣,他專注地看著手裡的白色石塊——若是他能看得見的話。他專心致志地摩挲著它,似乎沉浸在一個寧靜渺遠的世界裡。
我聽說過這個瞎子的許多傳聞,他們說他對妻子的興趣,遠不如這些冷冰冰的雕像來得多。他甚至定下了許多古怪的規矩,除了老管家,誰也不許沒經過允許就踏進他的工作室,據說他的妻子也不能倖免。因為遭受到丈夫的冷落,那位美麗的布萊爾德夫人常常離開莊園到外頭尋找樂子,這對夫妻甚至只在每月的最後一天同房。
“他們從幾代以前就是這麼古怪。”那些人這麼說,“布萊爾德由於家財萬貫,使得太多人打他們的主意,畢竟只有聞到銅臭味的人才會和這些脾氣古怪的守財奴打交道,他們也因此變得疑神疑鬼。”
聽到那些傳聞之後,我以為諾曼?布萊爾德會像是葛朗台那樣的老吝嗇鬼,然而事實卻比我想像中的差距甚遠——
他細細地撫摸著手裡的白色石塊,陽光從斑駁的樹影間照入,他的睫毛在臉上留下了淡淡的剪影。也許是常年深居的緣故,他的皮膚如同石膏一樣蒼白,就連手掌上的青色血管也若隱若現。不誇張地說,他長得好看極了!只不過,他的眼睛確實令人在意,曾經有個女傭不小心盯著他的眼睛看了會兒,因此而被趕走了。
他沒有發現我的存在,我悄悄拿走了盤子裡的一塊蘋果派,它們已經擱了很長一段時間,布蘭女士總是抱怨他們的主人吃得太少,送上樓的餐點常常會原封不等地回到廚房。
“只有這些嗎?”愛瑪問道。她有點失望。
我點點頭,到床上躺下來。我兩手支在腦袋後,看著天花板,一隻蜘蛛正在結網,充滿耐心地等著自己的獵物上鉤。
我側過身。朱莉婭靜靜地看著我,她眨了眨眼,笑得甜美而詭譎。
有了第一次,那麼第二次便也不稀奇了。
我在柜子間穿梭,仰著腦袋看著那些陳列得滿滿的書架。愛瑪老是說我是個書呆子,畢竟我可以捧著一本書看上一整天,畢竟對於一個害羞的啞巴來說,沒有比這個更能消磨時間的事情了。架子裡除了英文還有法語、德文,我拿下一本書翻了翻,是艾薩克?牛頓的《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它晦澀難懂,讀起來十分費勁。一直到諾曼?布萊爾德從他的工作室里走出來,我才發現天色已經晚了。
就這樣,第三次、第四次——
漸漸地,我再也不想最初的時候那樣拘謹,和一個瞎子共處一室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他永遠也不會發現我的存在。諾曼?布萊爾德並不是天天都待在那兒,他常常會帶著歐文出門,也會在書房裡和他們談正事,這時候我只要乖乖待在另一個房間的角落裡,哪怕做出點聲音他們也不會懷疑,他們會先想到是派克——那隻獵犬。這是我為它取的名字,它現在和我的關係好多了,有時候我甚至能碰一碰它的腦袋。
久而久之,我就像是洛克菲德莊園裡的幽靈。
沒有人發現我,但我確確實實存在在那個地方。我在這裡毫無阻礙地穿梭,知道了許多了不得的秘密,還包括這個莊園主人的一些遭遇——諾曼?布萊爾德的眼盲並不是天生的,他在年幼時和他的父母一起出了意外,他是唯一活下來的人,可是他的眼睛也從此變成了那副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