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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延溫和而耐心地等待著時悅,時悅沉浸在回憶里,他並沒有打斷對方。
“其實我媽白天也上班,很辛苦,也打好幾份工,但她沒把多餘的錢給我爸去喝酒,而是省下來偷偷買顏料,半夜偷偷去廁所里畫,可是最後還是被我爸發現了,他撕光了我媽所有的畫,倒光了顏料,砸掉了所有和油畫有關的工作,還不停地打她……”時悅的聲音有些哽咽,仿佛時春生當年把自己母親毆打得鼻青臉腫的畫面還歷歷在目,“那時候我很害怕,可是我什麼也不敢做,我也不敢出來保護我媽,我和時亮也只敢躲起來,媽媽也不讓我們出來,把我們關在房裡,可是我們就算在門後看不到那些暴力的場面了,還是能聽到皮帶抽在身上的聲音,還有她忍不住的痛哼……”
大概喜歡一個人就是對她的喜怒哀樂也會感同身受吧,謝延聽到時悅克制隱忍的語氣,忍不住心裡升騰起火來,然而對於已經發生在過去無法改變的一切,他卻也無能為力,他覺得既憤怒又無奈,既心疼又心酸:“你們報警了嗎?”
時悅的語氣卻更為無奈:“報警的,我和時亮那時候都覺得報警媽媽就能得救了,但是根本不是,每次都是調解,我爸在警察和居委會面前態度好點認個錯,說個以後不打人的保證,人家就和稀泥地走了,可警察一走,我爸就會更加變本加厲地打砸,久而久之,我們根本不敢再報警了。畢竟在傳統風俗里,這常常被定義成家務事,外人是不方便插手的。一個女人結婚了,被丈夫打,和她走在街上,被陌生人打,是不一樣的,被陌生人打是故意傷害,但被丈夫打就是家庭矛盾,好像婚姻就賦予了一個人傷害另一個人的權利……”她搖了搖頭,仿佛要甩開心中那些負面情緒,“算了,不說這些。”
時悅和謝延此刻正走到一個油畫攤頭,這個攤鋪非常難得的竟然沒有人看守,只是非常有個性的在每幅畫上貼著便籤條標註著價格,攤鋪前頭放著一個收款用的碗碟,裡面稀稀拉拉放著一些錢。而時悅幾乎是一眼就被這裡的油畫吸引了。她忍不住蹲下身,摩挲著一幅幅畫。
“真美,就像是剛從畫架上拿下來一樣顏色鮮艷。”她蹲在一副風景畫前,仰起頭來對謝延笑了笑,“我媽媽以前畫的,就和這幅畫一樣美。”她講起這些,語氣也沒自覺的溫柔和驕傲起來,“我媽媽喜歡用明亮的顏色,她是個小鎮裡長大的人,包辦婚姻跟著我爸打工才來的A城,一輩子沒看過什麼風景,但是畫出的圖卻都很大氣磅礴。”時悅手中的是一副新疆風情的畫作,並不算技法多麼突出,然而卻勝在筆觸鮮活,一眼望去,綿延不斷的山脈似乎到了天的盡頭,晶瑩的雪峰聳立雲間,糙原茵茵,白色氈房點綴在一大片深淺不一的綠色蒼翠里,整幅畫的構圖比例用了黃金分割,用色純淨,顯得整幅畫聖潔樸實又自然。
“你媽媽留下什麼畫作了嗎?”謝延看著時悅,“我們可以把它裱起來,我的書房裡還差這樣一幅畫。”
時悅搖了搖頭,臉上帶著遺憾:“沒有留下一副完整的,幾乎都被我爸撕掉或者燒掉了,尤其是我媽逃離這個家以後,我只從她的畫架上偷偷藏下一副只完成了一半的,是畫的我。”時悅摩挲著手裡的畫,她在畫的右下角那些深色的綠色里發現了畫家小小的簽名,並非名家的名字,然而代表著這個畫手的辛勞和表達,這又讓時悅想起了她的媽媽,想起了那副媽媽為她畫到一半的畫。
“我媽媽一直覺得畫完一幅畫,作者在上面簽字會破壞畫作的整體美感,顯得突兀,她買不起那種可以直接用的隱形顏料,只能自己調配,然後把自己的名字簽上去。”時悅的語氣此刻充滿了回憶和淡淡的驕傲,“市面上的隱形顏料,原理大多數是油彩力有蛋白質這樣的化學成分,在紫外燈光照射之前會噴灑特定的能和這些化學成分發生相關反應的藥物。這種藥物會和蛋白質結合生成有螢光反應的物質。但我媽媽自己調配的顏料,不是市面上那些藥物噴灑了就能在紫外線下顯示的,她的配方是獨特的,必須根據她顏料、稀釋劑和起稿劑的調配比例才能製作出讓她的簽名在紫外光下顯形的藥物。我小時候看到她調過好幾次,每一次都覺得是像變魔術一樣。”
“她真的是一個很厲害的人。”謝延的聲音很溫柔,帶著真切的讚賞,他看了眼時悅,更為放緩了聲音,“你很想她,是嗎?”
即便現實生活讓時悅擁有了足夠保護自己的堅硬外殼,然而每個人的內心總有這樣一片柔軟的角落,即便變成了成熟的成年人,內心也永遠珍藏著孩童時期的夢想或是希望。時悅一直是想念母親的,她一直記得母親溫柔的手,屬於媽媽的氣息,她的微笑,她的隱忍,她談論起油畫時候仿佛被點亮的眼睛。
“我很想想她,但是又不敢想她。”
對這個答案,謝延有些意外:“嗯?”
時悅笑笑:“尤其是她剛走的那幾年,我很怕想她,因為一想到她,我會軟弱,會哭。”
時悅對這番話並沒有解釋,然而謝延卻幾乎是從她此刻的眼神和表情就讀懂了她話里的意思。人是很奇怪的生物,假若完完全全只能靠自己,大多能咬牙一聲不吭堅持走下來,然而一旦想到曾經自己也有人可以倚靠可以求助可以被保護,卻反而容易軟弱。就像蹣跚學步的孩童,如果自己一個人摔了跤,也不會哭,爬起來就是,然而如果是在親近的家長面前摔了跤,卻總忍不住會委屈到嚎啕大哭。人就是這樣,一旦想到自己是有倚靠的,總免不了生出點嬌氣來,也免不了不能夠足夠決絕去應對絕境。
“以後你可以軟弱,可以哭。”謝延輕輕地拉了一下時悅的手,“我的肩膀永遠給你。”他有些心疼,但更多的是想要把眼前這個人保護在手裡免受傷害的責任感和使命感,“你可以嬌氣,想怎麼嬌氣都可以。”
時悅的睫毛顫了顫,她抬頭看向謝延,對方的表情認真而肅穆,這樣的眼神看得她下意識想迴避。
她輕聲道:“可我不覺得你會喜歡嬌氣的人。我要是真嬌氣了,你可能就討厭了。”
“我確實不喜歡嬌氣的人。”謝延誠懇地承認了這一點,然而他對後面的那句話卻完全不能認可,“但你不一樣,你是你,和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樣,你嬌氣不嬌氣,我都喜歡。”
時悅有些害羞,但還是忍不住微微露出了笑意:“謝延,你一直這麼會說話嗎?”
“直到遇見你我才變得這麼會說話。”
時悅實在是無力招架,然而她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被一個橫衝直撞的小男孩打斷了。此時的跳蚤市場已經有些熙攘,時悅為了避開這個小男孩,忍不住後退了幾步,謝延想要伸手拉她,卻還是晚了一步,她還是蹭到了不遠處的郵筒上,那上面髒污的灰塵馬上印在了時悅的裙擺上。
“我去廁所洗一下。”她卻沒露出什麼不愉快的表情,反倒是笑笑,“現在的小朋友真活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