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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想到,她的媽媽並沒有過上這樣的日子,而是生活在現在這樣艱難的困境裡。
“媽媽,跟我回國吧。”時悅和母親細細講述了她現在的生活,她也在畫油畫,還得了個獎,才有機會來美國交流,在國內跟著最好的老師學習,畫也能靠著拍賣行的運作得到一筆收入,“雖然現在剛起步,錢還不多,但我想只要好好畫,會越來越好的,媽媽,一起回去吧,你的身體看起來不好,在這裡我也很擔心。”
然而時悅沒想到的是,她的母親幾乎是想也沒想拒絕了她。
“我不喜歡美國,但我也不想回國。回國了和你生活在一個城市,時春生一定會來找麻煩的,你忘了嗎?我甚至都沒能和他離成婚,他都不同意,我想去法院解決,可根本沒出門,就被他踹翻在地上。這麼多年過去,我還是不想見到這個人。我只要在國內出現,他肯定會上門糾纏,打罵都算輕的了,我是真的怕被他活生生打死,而如果回國了,還是要隱姓埋名不能露面,這和現在又有什麼差別?”
時悅的媽媽想要撫摸時悅的額頭,然而她最終還是沒伸出手。兩個人之間除了久遠的過去回憶外,彼此沒有參與對方後續的人生,如今也只不過是兩個稍微熟悉的陌生人,憑藉著血緣和過去殘存的記憶努力想要熱絡起來。聽著對方說著這些年的經歷和際遇,即便兩個人都想拼命在短短的時間內把自己這些年的體悟都分享給對方,然而時間是無法左右的東西,由時光造成的間隙,也永遠無法用短暫的點滴來彌補。
這樣仿佛電視劇般的重逢場面,最初的震驚之後,才是萬般滋味,於時悅,是陌生、不安、焦慮和不知所措,一切仿佛並沒有按照劇本里描述的那樣進行,她並沒有那麼激動,也沒有那麼委屈,更沒有想要淚流滿面撲進對方懷裡汲取母愛的衝動,這並非預期的反應,讓時悅覺得尷尬。而於時悅的母親,再次在異國見到自己曾經拋棄的女兒,最初的激動之後,如潮水般湧向她的是自我折磨般的愧疚,像是反噬一般,眼前已經長大的時悅和過去那個用渴望的眼神求助地看著自己的小女孩重合起來,時悅長得很像媽媽,看著她仿佛就在盯著一面鏡子,時悅的眼神越是澄澈,就越發照射出時悅媽媽內心的過分自我和自私。時悅沒有責備過母親的拋棄和不負責任的一走了之,而這卻讓時悅的母親更有些無地自容了。她不能再整日整夜沉浸在自己的畫和想像世界裡,被迫面對和審視自己的懦弱。面對時春生,她選擇了逃避,保全了自己成全了自己,把時悅和時亮丟在了身後。
而見到時悅,她無法再長久地麻痹自己時悅時亮過得很好。
“我們挺好的,我跟著陳聯安老師學畫畫。媽媽,時亮還上了A大的建築系,一直有拿獎學金,”
時悅越是體貼地說著自己和時亮過的很好,時悅母親的心就越是煎熬。
時悅太懂事了,一個眼神一個嘆息,任何細枝末節里,她都能體味到如何回應好讓對方不尷尬,然而一個真正無憂無慮長大的女孩是不會這麼擅長看人眼色和這樣過分懂事的。
看著這樣的時悅,她並不是沒有想要彌補的心情,然而這麼多年,她還是她,即便看著女兒想要團聚的請求,自己心中最重要的,仍舊還是自己。回國,太多的不確定因素,除了時春生的威脅外,她在國內沒有任何人脈,她害怕去適應新的生活和挑戰。
“媽媽就不跟你回國了,我回國了,對你和時亮沒有什麼幫助,還是個拖累。在美國雖然沒有身份,但也過得下去,之前是很苦,只能□□工,可是後來也是運氣好,認識了那個中英混血的油畫經紀人,我畫他指定讓我畫的畫,一個月收入好起來也有兩三千美金,在美國也能過的還可以了。”時悅的母親垂下了眼睛,她不想去直視時悅的眼睛,“你這次過來正好不巧,之前我剛生了病,一個月里都沒怎麼畫畫,所以這個月的電費都還沒交,但現在我好了,所以這個月又應該沒問題了,剛才你也看到了,他剛拿了我一幅畫,也給我馬上現金付清了錢。”
時悅並不是聽不懂母親話里的意思,一番話,說的似乎是為了時悅和時亮好,然而真正心裡考慮的,還是自己。任何一個真正無私地愛著孩子的母親,在最初就無法忍受和自己孩子的分離。
對這樣的結果,時悅不得不說有些失望。
“喂,時悅,你在哪兒?趕緊回來,剛才帶隊老師在找我們呢,讓我們趕緊回酒店,再晚怕不安全。”
蘇曼的一通電話打斷了時悅的思緒。她看了眼手錶,才發現確實不早了。
“那……那時間挺晚了,我是跟著組委會來的美國,現在得趕回去了。”時悅又看了眼母親,仿佛想把的樣子鐫刻在自己腦海里,“媽媽,我走了。”她並沒有說下次再見,因為時悅和母親都心知肚明,她們或許根本沒有下一次見面了。在茫茫人海里,在兩個不同的國家裡,兩個人相遇的概率本身就那麼微小,或許這個夜晚,也只是仲夏夜的一個夢,兩個人在夢中短暫相見,在醒來分別。
時悅的母親看起來還有些愣愣的,直到把時悅送到門口,她才如夢初醒般,沖回房裡拿了張紙,寫下了自己的手機號碼。
“悅悅,你之後在美國可以找我。”
時悅點了點頭:“媽媽。”她猶豫了下,還是給了眼前的人一個擁抱,“媽媽保重。”
時悅擁抱完,頭也不回地朝外走去,她必須走很快,才能讓眼淚不要當著母親的面流下來。
她的母親在剛才那短暫的擁抱里,輕輕在她耳邊說了“對不起”。大概在那個瞬間,時悅突然有些原諒了她。
僅僅一分鐘的懷抱,還有母親那一幅幅為自己畫的畫像,時悅說不上自己心裡的感覺,像是完成了一件夙願,但同時卻並沒有得到圓滿的感覺,反而帶了惆悵和遺憾。在被母親拋下後,時悅長久以來,總有一種自己並沒有被愛著也並沒有被需要著的感覺,她想念母親,渴望有朝一日再相見,對方能夠肯定地告訴自己,她是愛自己的,當初的離開只是迫不得已,在離開後的每一天裡,她都想念著自己,拼命想回到自己身邊。
然而並沒有。
“我好像沒有覺得很開心。”時悅儘量控制情緒,輕描淡寫地和謝延講述了這次神奇相遇,“我其實反而有點後悔。我,或許我不應該去的,這樣我還能想像她生活的很好,不是這樣落魄,而是在其他什麼地方,卻出於一些原因沒法回到我和時亮身邊,但一直默默愛著我們,關注著我們的一舉一動,分享著我和時亮一點一滴的快樂,為時亮考上A大建築系而驕傲,也為我能得獎真心高興。”
時悅嘆了口氣:“可是她沒有,她根本沒有關注過我們。在某種程度上,她確實是愛著我和時亮的,但她最愛的人還是她自己。我看著她的眼睛,她沒有真正後悔過離開我們,她內心深處覺得自己當時的決定是對的,如果時光倒流,我相信我和時亮還是會被留下的。這樣的結果未免還是有點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