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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站了一圈又一圈的醫生和學生,起先還有人有心情逗一下鄰床的小孩,到了最後,隨著羅主任的面色變幻,一眾人都靜了下來,面面相覷,又不明所以。
羅主任皺起了眉,半晌後抬起頭望向周圍的人群,“管床醫生是哪個?”
一位比凌如意還要小上一些的盧姓住院醫舉起了手,羅主任問道:“你下的診斷是肺炎?”
“是、是的……”因為不知是不是哪裡有錯,盧醫生有些忐忑的應了聲。
羅主任哦了聲,問道:“你的上級醫師是誰?”
“是我。”科里一位姓梁的副主任醫師此時主動道。
羅主任又哦了一聲,轉頭向梁醫生問道:“小梁,你看過這個病人沒有?”
梁醫生略微皺了皺眉,仿佛想了一會兒,然後才道:“看過一次,但小盧說沒什麼特別,就沒再來了。”
羅主任眉頭挑了挑,臉又轉了個方向,面對著凌如意道:“如意,你來聽聽。”
凌如意一愣,她沒想到主任會點她的名,心裡頓時有些發毛,科里病人太多了,她根本不知道這個不屬於她們那組的孩子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情形,萬一主任要是問些什麼,她哪裡回答得上來。
其他人也有些驚訝,可是羅主任的聽診器已經遞了過來,凌如意下意識就接了過來,趕鴨子上架似的給患兒做起聽診來。
本來以為肺炎這種常見的疾病對於專業醫生來講應當不會有什麼犯錯的可能,可是當她聽呼吸音時卻發現了一個意外。
根據臨床表現來講,得了肺炎的人肺部體徵早期可不明顯,以後可聞及中小水泡音,然而這個孩子卻沒有,反而像是活塞音。
凌如意怕自己聽錯了,聽診器的聽件剛拿離皮膚就又貼了回去,片刻後直起身來,望著羅主任欲言又止,聽件握在手心裡,漸漸就覺得有汗沁了出來。
羅主任仿佛看出了她的想法,點點頭道對孩子母親道:“孩子都已經治療了幾天了還不見效果,我們會再討論一下,看看是不是要更換治療方案,到時候會和你詳細說明。”
孩子母親看起來十分憂慮,點點頭道了聲謝,然後跟在人群後面送了送。
接下來的查房速度變快了許多,眾人似乎從羅主任與凌如意先後的表現中察覺到了什麼,變得安靜了許多,連孩子都沒心思逗了,只一本正經的匯報病情。
等到查完房回了辦公室,羅主任手指了指門,靠近門的同事將門關上,羅主任揮揮手道:“都坐,拿908床的病歷來給我再看看。”
908床就是剛才凌如意聽診了的那個孩子。盧醫生將病歷夾遞給主任,又退到了一旁站著,椅子不夠,所以科室大佬們都在的時候,小醫生和學生們總是沒有位子可以坐的。
羅主任翻閱了整本病歷,連溝通單都沒放過,然後扭頭問了凌如意一句:“如意,你剛才聽到了什麼?”
凌如意正站在盧醫生旁邊,聞言忙道:“我沒有聽到患兒肺部有水泡音,而是聽到了活塞音。”
羅主任點了點頭,“我聽到的也是這樣,那麼,盧醫生,你告訴我,你為什麼診斷為肺炎?診斷依據呢?”
盧醫生說了句:“患兒幾次就診均診斷為……”
“我不問你以前,就問你這次!”羅主任立即打斷了他的回答,神色嚴肅,“而且你的診療計劃上寫入院後完善相關檢查,你連呼吸道病原體九項都記得查,那胸片呢?怎麼沒開?”
“家屬說既然是肺炎那就不做了,以前做過。”盧醫生的聲音越來越小。
羅主任騰的一下就火了,“以前做過,以前是什麼時候,病情進展沒進展你不做檢查怎麼明確?家屬說不做,你簽字沒有?你怎麼跟病人家屬溝通的?”
一屋子的人都大氣不敢出,全都低著頭承受主任的怒火,“孩子幾年了都這樣,每個醫院都說是肺炎,可是按照肺炎去治就是沒效,你腦子有沒有多轉個彎想想會不會不是肺炎?查體仔細做了沒有,水泡音和活塞音很難分辨嗎?”
“你一個呼吸科專科的醫生,給我搞這種烏龍,是不是不想幹了!”羅主任將病歷夾往桌上一扔,發出了劇烈的“啪”聲,夾著的紙張掉了出來。
羅主任畢竟有了些年紀,一連說了那麼多話難免有些累,他喘了口氣,掉頭對梁副主任醫師道:“小梁,你是他的上級,怎麼做你看著辦,我只要最後的結果。”
說完他就走了,餘下的事就交給了梁盧兩位醫生,其他人在羅主任走後都鬆了口氣,既同情又慶幸。
根據肺部聽診有活塞音這個線索,大家討論了一番後,一致傾向於是由於支氣管異物引起的反覆咳嗽。
接下來,梁醫生在向家屬承認錯誤並表達歉意後,梁醫生向家屬說明了現階段考慮的診斷,動員他們同意給孩子做個胸片,以便明確病情。
胸片結果很快出來,顯示有肺不張的情況,梁醫生再次向孩子和家屬詳細的詢問了病史,意外得知孩子在在兩年多前吃零食時出現過嗆咳,當時以為是有東西嗆入了消化道,會自己排出體外,就沒有告訴家長。
這樣一來,基本就確定了支氣管異物這個診斷。診斷一旦確定,治療方案就基本確定,很快就安排給這個孩子進行了纖維支氣管鏡探查,從孩子的氣道內取出一個包裝袋碎片。由於時日已久,異物已經被肉芽組織包裹,取的時候有較嚴重的出血,不得不採取全麻。
至此,問題總算是解決了,然而下級醫師犯的錯誤無論如何也遮掩不過去,他只好在接下來每天查房的時候厚著臉皮的給家屬賠笑,做關心備至狀,等回了辦公室就感慨自己演技算不錯的了。
家屬呢,一開始當然是十分不滿,滿懷希望的來求醫,結果險些被誤診,然而到了後面出院時,卻又特地買了水果跑來道謝,就連起先犯了錯的盧醫生他們都謝了又謝。
到底盧醫生還年輕,經驗還不夠豐富,這次的教訓實在足以令他銘記,也覺得害臊不已,梁醫生還沒說他,他自己就先交了檢討書。
只是這件事令凌如意產生了諸多感觸,醫生與醫生之間,天然就容易彼此同情,在遭遇困難的時候,也容易彼此抱團,對於同事的錯誤,能遮掩的一般也不會戳穿,這是醫界默認的潛規則,也是人之常情。
然而卻仿佛沒幾個醫生想過,那些善良的病人和家屬,到底受了多少委屈。
他們來到醫院,面對著醫生,其實無形中已經成為了弱勢群體,因為他們不知道將要面臨的是什麼,也許對於醫生來說很常見的問題,對他們來講已經非常嚴重,一旦誤診,他們將要付出更多,金錢、時間,甚至是生命的代價。
醫生在成長過程中難免會犯錯誤,從不犯錯的醫生不但不是醫生,連人都不是。
但並不是所有的錯誤都可以被原諒和寬恕,這個某種程度上已經被社會妖魔化的職業群體也不需要不分青紅皂白的報團取暖,需要的,是勇於承認錯誤並且改正的勇氣,以及不斷更新知識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