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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啊,它是特工,它回來了。

    它的尾巴搖得越來越歡快,像小旋風, 像哪吒的風火輪。

    老蘇讓所有人都出去,房間裡只剩他們。

    它鑽進老蘇烘暖的被窩,只露出一隻狗頭,枕在老人胸骨上。從前的老蘇雖然也老,但他畢竟是退役老軍人,胸脯結實如壁,可現在,仿佛只剩一副骨頭架子。

    老蘇擦擦眼淚,跟它說:“特工啊,你還能記得我,爺爺真開心。”

    為什麼不記得呢?爺爺對它再不好,也是它深愛的爺爺啊。只要爺爺不再拋棄它,它會忘記爺爺曾經對它的不好,好好地過以後的日子。

    老人咳嗽越來越厲害,它害怕極了,它害怕老人這副骨頭架子都被咳散架。

    特工第一次感受到心如鈍器擊打的感覺,那種疼痛像毒液一樣滲進血液,難以排泄。

    它窩在老蘇懷裡痛苦地“嗚嗚”叫,它將嘴筒子杵進老人脖頸,埋在老人的肩窩,怎麼都不肯離開它。

    老蘇生病很久了,卻一直沒能積極治療,一是因為貧窮了一輩子,到老了捨不得去花兒女的錢;二是因為特工走了,他繼續活下去,日子過著也沒滋味兒。

    可是這一刻看見特工,他突然有點眷念人間了,擔心這個小傢伙以後會過得不好。

    老蘇咳嗽說:“特工啊,爺爺食言了,不能陪你走一輩子了。你的路還長,要好好走,要乖,要聽司茵姐姐的話,她是個很好的女孩,也會是一個很好的主人。”

    眼淚奪眶而出,眼眶下的毛髮被滑出兩道明顯的淚痕。

    它不要新主人,也不要跟著那個嬌氣的女孩。它想跟著爺爺一輩子,生也跟,死也跟,天堂跟,阿鼻地獄也跟。

    它拿爪子輕輕在老頭臉上摁了摁。

    老頭握住它的毛爪子,喘口氣,費勁兒的說:“傻孩子,爺爺吊著一口氣就是為了能見你一面。如今見到了,該走了,你要好好活著。”

    特工“嗚嗚”地叫,叫聲像一條小奶狗,與它彪悍的體格成反比。

    “爺爺這一生,養過許多條狗,都替它們送了終,可唯獨你啊,還是個孩子,要好好活著,跟著司茵好好活著。”

    “特工啊,只要你還記得爺爺,爺爺就不會消失。爺爺會變成螢火,飛到天上去,然後變成一閃閃的星星。”

    “特工啊,你是那一窩崽子裡唯一活下來的犬。你生而不易,所以要好好地活下去,帶著爺爺的祝福,好好地活。”

    “特工啊……”

    ……

    老蘇下葬那天,特工守著棺材,寸步不離。

    靈堂前傳來老蘇兒女的哭聲,他的兒子、兒媳、孫女、孫子……都跪在蒲團前抽泣。

    黑白的遺像是老頭生前拍的,特工記得那張遺像。

    那天香山雨後初晴,空氣里飄著甜甜的桂花香味。

    老蘇鎮上當集,老蘇帶它上街趕集。

    集市上人來人往。老蘇趕集從來不買什麼,只是圖個熱鬧,找幾個老頭打幾局長牌。贏了給特工買骨頭,輸了就帶著特工空手而歸。

    那天老蘇贏了,買了牛骨還剩不少錢,他經過一家照相館和特工合照,完了之後又問老闆:“可以照遺像嗎?”

    老闆笑道:“當然可以,我技術好,保證給你照出最精神的遺照。”

    相機一閃,黑白畫面定格,時間停留在了一年前。

    靈堂上的遺像,老蘇依然是那張精神的老臉,他的笑容定格在那一瞬,露出了一口璀璨的白牙。

    這樣的老蘇真好看,可惜他再也見不到了。

    老蘇的棺材被幾個男人抬上山,它一路護送。

    山間剛下過雨,山道上淅淅瀝瀝。它踏過熟悉的淤泥,踏過熟悉的糙地,在山間小道上飛奔。

    它替老蘇開路,超過了棺材,超過了所有人。

    仿佛回到從前,溫暖的陽光遍布大地,老蘇在後面慢吞吞地走路,它在前面歡快的飛奔。它越跑越快,想聽見有人喊“特工,慢點、慢點”。

    可是等它爬到了山腰那塊岩石上,依然沒能聽見老蘇的聲音。

    它回頭去看,沒有看見那個佝僂的老頭,只見一口冰冷的四方棺材。

    它眼睜睜看著老蘇被埋進坑裡,它怕坑裡有蟲,又擔心老蘇怕黑,便使勁兒拿爪子去刨,試圖將老蘇從坑裡刨出來。

    一群男人看著它犯傻,嘀嘀咕咕:

    “這條狗瘋了吧?蘇老大,趕緊把你家這狗抱走啊。”

    “哎,人狗情深啊,也不枉老蘇養了它這麼久。”

    “我哪兒能抱它走啊?誰駕馭得了它?”

    “走吧走吧,它累了餓了會回家的……”

    ……

    特工一雙爪子血肉模糊,體力也透支。等所有人都離開,它依然趴在墳頭,紋絲不動。

    天漸漸黑,老蘇的墳頭上突然出現一片螢火蟲。

    它懶洋洋掀著眼皮看著,看著那片螢火蟲飛向天空,變成了星星。然後那片星星,又變成了老蘇的臉,他在天空對它揮手:特工,快回家,回家。

    可是它的家在哪裡,它哪裡還有家。

    老蘇從來就不懂,他就、是它的家,失去它,它會變成一條流浪狗。

    它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一個傷心又絕望的夢。

    它在夢裡弄丟了老蘇,又被鐵籠罩住,即使頭破血流也沒能衝破禁錮。

    它在夢裡回到了小時候,那個冬日它出生了,老蘇用寬厚的手掌小心翼翼拖著它,將它舉過頭頂,“小崽子,這一窩就你活下來了,你很特別。你以後就叫特工吧。特工、特工?來,抬眼看看爺爺。”

    它抬眼去看,可是為什麼,看不見爺爺呢?爺爺呢?

    它夢見被陽光刺眼,嚇得直發抖,老蘇揉揉它一雙尖尖耳,低聲安撫:“小特工啊,別怕,光明與熱,是陽光啊。”

    在夢裡,它被一團暖烘烘的陽光籠罩,身心俱靜。

    它知道爺爺永遠不會回來了,可它真的很難遵從爺爺遺囑,忘掉他,重新開始生活。

    AK永遠不會遺忘司豪,它活著是為了守護司茵,守護司豪曾保護過的那片土地。可它呢?它繼續活著又是為了什麼?為了永遠活在失去爺爺的痛苦中嗎?

    它睜眼醒來,以為會躺在冷冰冰的墓地,卻已經躺在小姑娘的懷裡。

    小姑娘眼睛裡都是興奮,她激動地說不出話,就那樣用雙臂緊緊抱著它。

    她的眼裡有光,懷抱里溫熱,像陽光一樣。

    ……

    司茵擔心特工抑鬱,每天花大把時間陪著它。她知道讓一條犬接受第二個主人不容易,可即便這樣,她也要努力去做。

    她帶特工去看了那部叫《尋夢環遊記》的電影,那是一部以墨西哥亡靈節為主題的動畫片。

    電影裡,死了的人會去另外一個世界,在那裡繼續活著。如果人間沒有生命再記得他們,一旦他們被人間的生命遺忘,那個世界的人便會真正消失,也就是所謂的終極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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