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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點的燒烤陸續被送上來,各人動起筷子,氣氛總算輕鬆了一些。趙辛問徐以寒:「之後呢?」
徐以寒:「我也不知道。」
他確實不知道。
雖然他們的本意只是想記錄那些無名的苦難,但真到紀錄片製作完畢的那一刻,他們都意識到,這部片子一定會帶來某些現實的衝擊——政府部門、醫療系統、少數群體……這部片子觸碰到太多敏感的領域。這部片子被公布在網絡之後會帶來怎樣的後果?他們會被以某些罪名拘捕嗎?這部片子會引起軒然大波然後被封殺嗎?正如魯迅「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徐以寒也做好了各種意義上的最壞的打算。只是當著鄧遠的面,他不想說。
趙辛沒再追問,轉而問:「徐以則那邊的情況怎麼樣?」
「沒怎麼樣,」徐以寒輕嘆,「好幾年前的事了,外加上當時是老徐親自疏通的關係……能怎麼樣?我聽徐以鵬說,徐以則讓張莉開價,想要給錢了事。」
劉語生愣住:「張莉都做到這個地步了……他竟然還覺得給錢能擺平?」
「但目前來說這是對張莉最有利的解決方法,」徐以則搖了搖頭,「張莉她姐去世了,那個姐夫又跑出國了,當年的事現在誰都說不清——徐以則說他是被下套訛錢的,張莉說她姐是被強暴的,那到底她姐是不是自願?這已經沒法調查了。雖然現在這事有一些熱度,但也就是網文圈的人會關注,再過段時間,也許真就沒人在意了。翻案很難,張莉一個人勢單力薄,以後徐以則想報復她,有的是辦法……」
徐以寒眼中竟流露出幾分不忍,他飲一口茶水,低聲道:「但張莉肯定不會要錢的,她就是豁出去了,我明白。」
徐以寒一句「我明白」里包藏了太多意味,趙辛心想,他和張莉一樣,也是「豁出去了」——不然一個月前他不會親手燒了老徐的頭髮,也不會在徐氏的幾位高層找上門時回一句「老子不稀罕」。他們做的都是一些很可能沒有結果的事,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其實這句話從來都不激昂不壯闊,反而顯得有些悲涼。
八點過,徐以寒結過帳,四人一齊走出酒館。劉語生和趙辛去地鐵站,徐以寒和鄧遠步行回家,恰好與他們順路。路邊的楊樹已是蔥鬱繁茂,樹影一層疊一層,密密麻麻地落在地面上。似乎夏夜總是這般輕盈。
趙辛和劉語生說,他們將用@罐頭帶魚 和@唐納森 兩個微博號,轉發那部紀錄片。
徐以寒動了動嘴唇,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他只是在沉默幾分鐘後說一聲:「謝了。」
劉語生寬慰他們:「這種曝光以前也有過,最多就是……刪微博吧。」
趙辛也說:「而且刪是刪不乾淨的,總有人會把你們的紀錄片保存下來,就像……某些一樣。」
徐以寒和鄧遠對視一眼,笑了笑:「是麼?像某些,就算被鎖了,還能活在網盤裡。」
「沒錯,」劉語生篤定道,「總有人會看見的。」
第107章
當晚,一部名為《河南「正心療養院」實錄》的紀錄片刷爆微博。從B站打開這部紀錄片,可以看到彈幕密密麻麻地覆滿屏幕:
「臥槽本網癮中年要感謝爹媽不殺之恩……」
「所以監管部門到底收了正心療養院多少紅包???」
「真的煩那些張嘴閉嘴就罵zf的人,你對zf工作了解多少你就罵?其實連各個部門的職權都分不清吧。。。。」
「+1感覺有些人太盲目了,一上來就罵zf監管不力……正心療養院都關了好幾年了,怎麼現在突然被提起來?感覺有陰謀誒……」
「感覺有陰謀+1」
「哈哈哈哈哈你國真的牛.逼哈,別人出錢出力冒著風險拍片子,在你們眼裡就是針對zf的陰謀,啥也不說了,希望你們都是真的趙氏子孫吧~~」
「趙氏子孫永愛中華 趙氏子孫雄起!」
「彈幕惡臭,不過92分出場的小姐姐好美- -保護我方小姐姐!」
「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揣測中國人。」
「小姐姐真的美,心疼哎」
「心疼小姐姐55555」
漆黑的房間像一隻海底沉船,唯有電腦屏幕發出幽幽藍光。徐以寒一言不發地坐在屏幕前,甚至連肢體都是凝固的。他緊盯著滿屏的彈幕,半晌,他關掉視頻。
他不知道自己已經將這部紀錄片看了多少遍,從拍攝,到後期,再到今夜的發布,他無數次默然坐在電腦前,正如現在這樣。他覺得自己簡直可以複述出片子的每一個鏡頭,幾乎可以背誦出受訪者的每一句話。
可是無論看過多少遍,每到第92分33秒鄧遠出場時,他還是會格外地心驚肉跳。
紀錄片裡的鄧遠是女裝打扮,身上正是今晚和趙劉二人會面時穿的墨綠色連衣裙,無袖圓領收腰,寬大的裙擺如同長長的、一層疊著一層的海浪。
他化了淡妝,長發束成一條馬尾辮,額角垂下幾縷碎發。
紀錄片裡,鄧遠說的第一句話是:「你們可以叫我小青,就是《白蛇傳》里那個小青。」
小青麼?其實徐以寒覺得鄧遠不像小青,《白蛇傳》里的小青是活潑的、愛恨分明的;而鄧遠的裙子也不像小青,小青的顏色大概更淺淡些,是翠綠而非墨綠。
可是鄧遠的表情實在太認真了,仿佛他說的是一件開天闢地以來便順理成章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