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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以寒抬了抬眼鏡,深深換一口氣,強迫自己平靜下來。
他想,先從哪條消息回起呢?
他一條一條地掃視,每一條的開頭都是兩個字:徐總。就像他不叫徐以寒而姓徐名總。徐以寒忽然感到幾分滑稽,他想起來,不久前徐以倩坐在這個位置的時候也被人稱為「徐總」,老徐曾對他說,如果你在這個公司做不好,就讓徐以鵬來試試——徐以鵬是他同父異母的弟弟。如果徐以鵬來了,也會被稱為「徐總」。徐以倩可以是「徐總」,徐以鵬也可以是「徐總」,「徐總」像一個模具誰都能套進去——那麼此時此刻正在辦公的他,到底是徐以寒,還是「徐總」?如果他是「徐總」,那他和徐以倩徐以鵬有什麼區別?如果他是徐以寒,那他為什麼身在此處?
徐以寒覺得自己的靈魂好像悄無聲息地抽離了身體,浮在辦公室的正上方。從這間還算寬敞的辦公室望出去,可以看見一小片陰鬱的天空,和樓下螞蟻般的行人。辦公室的裝潢是冷硬的鉛灰色,天空也是冷硬的鉛灰色,「徐總」的西裝也是冷硬的鉛灰色,在一片灰茫之中,他的靈魂漠然凝視「徐總」的身軀。
徐總徐總徐總——徐以寒視野一晃,回過神來。
屏幕上,一個用水紅色山茶花做頭像的人發來消息:「以寒,上次真的太謝謝你了,我明天發工資就還你錢,請問你的支付寶帳號是多少?」
一片灰茫之中,那朵水紅色山茶花像一簇小小的火苗,搖曳在徐以寒的瞳孔里。
是鄧遠。
徐以寒摸摸自己的嘴角,他回國前已經戒菸了,但此時此刻他突然有些手癢,很想捏點什麼在手裡——他想起那天下午,他陪鄧遠去醫院,上樓梯的時候鄧遠一個踉蹌險些摔倒,他捏住他的肩膀。那麼薄的一片肩膀。
那天鄧遠沒說謊,他的確出了車禍,右臂被一輛滿載廢品的電三輪刮傷了。
想到這,徐以寒的目光變得有些複雜,大夫給鄧遠包紮傷口的時候他不得不脫下外賣服,露出一件淺粉色毛衣——沒錯淺粉色,他穿了一件淺粉色毛衣,領口有流蘇狀花紋。
當然,抱有性別刻板印象是不對的,男人穿件淺粉色毛衣怎麼了?穿淺粉色襯衫上班的男人也大有人在呢。
可鄧遠是不一樣的。
徐以寒早就知道,鄧遠是不一樣的。當他在英國讀高中,第一次聽到「gender identity disorder」這個詞時,他就意識到,鄧遠是不一樣的。
很多年以前,鄧遠曾親口對他說:「以寒,沒人的時候,你可以叫我……姐姐。」
第五章
那是徐以寒11歲的時候,老徐和鄧秀麗——徐以寒生母——鬧離婚鬧得正凶,徐以寒便被鄧秀麗送回老家暫住。
荊州離武漢很近,坐高鐵只需要一小時十幾分鐘,那個年頭沒有高鐵,鄧秀麗帶著徐以寒乘坐大巴車,徐以寒在車上睡了一覺,到他醒來時,就已經身在荊州了。
然後他們又打車,一路顛簸,終於到達鄧秀麗的娘家,鄧村。
前一天晚上鄧秀麗還和老徐吵了半宿的架,徐以寒縮在自己的房間裡支著耳朵聽,吵罵聲,摔砸聲,噼里啪啦。而第二天的黃昏時分,他和鄧秀麗走下計程車,眼前是掩蓋在暮色中的村莊,幾隻灰喜鵲從他頭頂飛過,撲動翅膀的聲音清晰可聞。
鄧秀麗的娘家親戚們早已等候在村口,烏泱泱一群人,其中幾個甚至還扛著鋤頭背著扁擔。他們湧向鄧秀麗和徐以寒娘倆,口中說著徐以寒半懂半不懂的方言。就是在這群人之中,徐以寒第一次見到鄧遠。和務農打扮的村民們不同,鄧遠穿一身深綠色校服,寸頭,面容白淨得顯出幾分靦腆。鄧秀麗帶徐以寒向親戚長輩們打招呼,一一告訴他,這是三姨,這是表叔……到鄧遠,鄧秀麗說,寒寒,叫哥哥,這是你寧姨的兒子,徐以寒便乖巧地說,哥哥好。鄧遠摸摸徐以寒的頭說,你好呀。徐以寒低頭看鄧遠的鞋,那是一雙黑色運動鞋,鞋的外側有白色對勾,對勾上方四個大寫字母:NLKE。
想到這些,徐以寒咧了咧嘴角。
他回復鄧遠:不用還了,跟我還客氣什麼。
緊接著,手指暢快地敲下兩個字:姐姐。「啪」地一擊回車鍵,「姐姐」就被他發送出去。
徐以寒通體舒暢,每一個毛孔都神清氣爽,他說不上為什麼。
而鄧遠沒有回覆。
徐以寒處理起一樁樁公務,倒也不在乎鄧遠回不回復。這天下午他的效率出奇地高,甚至在下班前做完了工作。一切都進行得十分順利,兩家公司的參賽名單全部確定下來,六位作者風格各異,有實力型也有人氣型,更不乏豐富的爆點。徐以寒可以想像到比賽時各路神仙顯靈的盛況。
下班後他沒開車,而是選擇乘地鐵去一家以前聽說過的酒吧。今天他想喝兩杯。
這是一家gay吧。
徐以寒是雙.性戀,在英國時男女朋友都談過。回國之後他倒格外老實,一次酒吧都沒去,更別提找人過夜。一是工作忙,二是他怕被別人抓住把柄。
但今天他想放鬆放鬆。
徐以寒有一米八五的個子,骨架寬大,肩寬腿長。他穿的是修身西服,襯衫領口解開一顆扣子,領帶則直接團成一團放在吧檯上。
很快就有一個臉上帶妝的男孩湊過來,眉眼細細看著像個學生。他沖徐以寒眨眨眼:「一個人來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