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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教授蹙起眉頭,像在猶豫著什麼。
而聰明如趙辛,已經隱約有了預感。他坦然道:「爸,你想說什麼就說。」
「這只是個假設,趙辛,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沒有寫那些,那麼劉語生還會不會喜歡你?當然我知道我這個問題問得沒道理,因為那些是你實打實寫出來的,你這個人是完整的不可分割的主體,但是,」趙教授忽然加重了語氣,「但是你覺得,如果你不是那個令他崇拜的唐納森,他還會喜歡你嗎?」
果然如此,這是趙教授會問的問題。
「爸,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擔心劉語生只是把對我的崇拜誤認為是喜歡,對嗎?」趙辛胸有成竹地反駁父親,「可你不能把這兩種感情分得那麼清楚,可能他把崇拜當成了喜歡,但也有可能他是先崇拜我才喜歡我——他的喜歡產生於他的崇拜,而你不能因此就否認他的喜歡是虛假的。就像……就像《在酒樓上》,呂緯甫喜歡順姑麼?喜歡吧?不然他也不會為了給她買一朵剪絨花而跑那麼多地方,可他對順姑的喜歡來自他對她的憐憫,是不是?他看見順姑眼巴巴等著他喝下那碗蕎麥粉,他就忍不住憐憫她了——爸,你不能把這些感情分得那麼清楚,我也不能。」
這一串話趙辛說得又快又急,臉頰都微微發紅了。
他已經認定了,劉語生對他是仰慕也好崇拜也罷,都少不了喜歡他的成分——不然那天晚上劉語生不會親吻他麻木的小腿。那是喜歡,他確鑿無疑。
「對,他可以既崇拜你又喜歡你,但是你自己也說了,他對你的喜歡來源於對你的崇拜,是嗎?」趙教授再次搖了搖頭,然後他長長地嘆出一口氣,「趙辛,他崇拜你的文字,這很好,沒問題。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有一天,你不寫了呢?」
趙辛:「你說什麼?」
「當初你要寫耽美,我和你媽沒說什麼,但這並不是因為我們認同耽美,而是因為那時候你還很年輕——當然你現在也很年輕。可是有一種可能性我必須告訴你,」趙教授忽然話鋒一轉,「你給我一支煙。」
趙辛默默遞去煙和打火機。
他已經記得不上一次見到父親抽菸是什麼時候。
趙教授把煙點燃了,緩緩吸兩口,繼續說道:「我知道你是因為熱愛才會從事這個職業,寫這個題材,可這就是你要面臨的風險——假如你做的是一份不熱愛的工作,那麼你只需要靠它賺錢,你可以一輩子都靠它賺錢,你沒有任何情感上的風險。可現在你從事的是一份你熱愛的職業,你寫的是你熱愛的題材,你反倒面臨著有一天你不再愛它的風險——不只是耽美,甚至也許有一天你根本不想再寫作了,怎麼辦?」
趙教授語速緩慢,咬字卻極其清晰:「我不是在懷疑你的能力,趙辛,你是我和你媽媽的驕傲,一直都是。我只是想告訴你一種潛在的風險,你看有些歌手再也不唱歌了,有些作家再也不寫作了。其實唱歌和寫作其實都是他們和這個世界溝通的方式,古人說詩言志歌詠言,他們通過寫文、唱歌來表達他們的思想和情感,我知道你也一樣。但是很可能有一天——也許是幾十年後也許就是明年——你已經對這個世界沒什麼想說的了,你已經不再需要表達你自己了,這未必是一種失敗和妥協,這也許只是一種改變。」
他彈了彈菸灰,繼續道:「現在對你說這種可能性也許為時尚早,那我再說另一種可能性——你還想表達,你還能寫,但是耽美這個形式已經不適合你了。你想過這個問題嗎?你看,耽美,它是唯美的,是耽於美色、耽於肉體的,這一點你不能否認——我想你也沒看過哪本耽美寫的是兩個七十歲老頭的愛情故事吧?美色是美的,肉體是美的,青春是美的,愛也是美的,我不否認這種美,但我想說,它太局限了。也許等你到了四十歲,你就已經不再想寫年輕人,你也不再想寫愛情,因為你知道,這個世界上除了青春和愛情還有其他更多值得去寫的東西,更重要的是青春啊愛情啊肉體啊這些現在能打動你的東西,也許到了那時候,就沒法再打動你了。到那個時候耽美已經不適合你了,到那個時候會有新的作者和新的讀者,耽美是他們的。」
「也許有一天你不再寫耽美,也許有一天你不再寫作,甚至,我說得殘酷一點,有一天你和文學沒有關係了,那些崇拜你的讀者們會淡忘你,或者那些讀者也不再讀耽美了,這都是有可能發生的,而到了那時候你只是個……只是個殘疾人,」趙教授將手裡的煙摁滅了,露出一個罕見的苦笑,「到那時候劉語生還會崇拜你嗎?他還會喜歡你嗎?他會繼續陪著你嗎?別怪爸爸,趙辛,我和你媽是這個世界上最怕你受傷害的人。」
趙辛被釘在輪椅上,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腿那麼沉——沉得他連指尖都動不了。
父親的話不是一針見血,而簡直是一柄長槍,在他心臟上戳出個血窟窿。
對,他說得都對。他說的那些可能性都對。
趙辛腦海中的第一個念頭是,我原來如此軟弱。
是軟弱麼?是軟弱的。他沒有足夠的底氣宣告自己將畢生與文字為伍——什麼「唐納森寫故唐納森在」,越是一無所有才越會抓住個什麼東西就不想放手。文學是他抓住了的,過往近三十年他拖著殘疾的身體,除了文學一無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