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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仲九猜到她的意圖,一把抓住花瓶,輕輕放在榻上。
明芝抓起桌上的茶具,一樣樣扔,一樣樣被徐仲九救起。最後還剩個茶壺,裡面卻泡著茶,熱騰騰的,她抓起來,終是沒扔出去,握在手裡喝道,“喝多了鬧酒瘋?”
三天裡徐仲九不和她說話,她明白他的怒火何來,所以不氣也不惱。然則在她,倘若有機會重來,仍是選擇這條路。
徐仲九確實喝了不少酒,但他沒醉。
把茶杯放在桌上,他拿過沉甸甸的茶壺給自己倒了杯茶,一口喝了。他再倒一杯,突然抬頭問她,“你喝不喝?”
明芝點點頭,他便給她也倒一杯。
明芝不知他鬧的是什麼一出,拿起杯子慢吞吞喝了一口。
徐仲九在桌邊坐下,轉動著杯子,“以後有什麼打算?”
明芝一搖頭,也在桌邊坐下。她沒有長遠的想法,目前就是賺錢,像從前那樣,找兩家可靠的公司投錢等分紅。顧老闆這裡,人老成精,她不敢多想。
徐仲九舉起茶杯,在她杯上輕輕一碰,“身手不錯,也是精武會師傅教的?”他醉是未醉,但一雙眼睛水汪汪的,比往常更多幾分明亮,似嗔非嗔,若喜非喜的蕩漾個不停。
“是。”寶生正式拜師傅,明芝自己學藝,卻不想太多人知曉,因此在私底下進行。她沒有長久做此業的打算,但多學些防身總是不錯的。
徐仲九看著晃動的茶水出了會神,“轉眼就是兩年。”
雖然只有兩年,倒像隔了半世,明芝看著自己杯中的茶水,也是出神。
“183號那裡,你只管住,以後我不過來了。”徐仲九又說。
明芝捏著杯子,一動也不動。
“要是有困難,只管找我,生意不成交情在。”徐仲九笑道,“不過說不定是我求你高抬貴手,放我一馬。”他也不管明芝,自顧自又拿自己的杯子一碰她的,一飲而盡,站起向外走去。
明芝騰地站起。
徐仲九如同腦後長著眼睛,堪堪在門邊停下,回身道,“我已經和乾爹都說清楚了,你我同生共死,絕不坐視另一人出事,但說到婚事,不過是少年心性一時衝動。彼此都是拿命換錢的人,不必用兒女之情牽累對方。”說到這裡他又笑了一下,“放心,除非你找到歸宿,否則我絕不結婚。”
他的一言一語,明芝聽得清清楚楚,一時間卻一個字也沒懂。
她茫然地看著他,他卻對她只是一點頭,轉身出了房。
明芝動也不動,視線落到桌上的茶壺。她抓起來,最終卻只是倒了一杯茶。
溫熱的茶水喝在嘴裡,微微發苦。
她想過他會生氣,卻沒想到他輕易放手。他恨過她,報復過她,但也是他把她帶入另一個世界,幫她,照顧她。
怎麼,一筆勾銷了?
他不想再利用她了?他從前那些不白做了?
臉上仿佛爬過什麼,微微發癢,明芝伸手一摸,指尖濡濕,原來是不知何時掉的淚。她聽到啪的一聲,卻是杯子掉在桌上,碎了。
燈火昏暗,前三天晚上他都睡在榻上,現在那裡只有一隻美人肩細頸花瓶。
不是這樣,不能這樣。
明芝抬起手,連擊三下桌面。
她發誓,這事沒完。
*
第二天一早,明芝孤身回了家。
其實也不能算孤身,顧國桓特意送她回來。一路上,他嚓嚓地又講了許多事,也有關於徐仲九的。明芝一夜未成眠,深感疲倦,然而精神上出奇亢奮,一雙大眼呆呆看向前方,隨著車子的顛簸起伏張開閉合。因為沒有眼淚做潤滑,所以每次眨動都甚為艱澀。
到了地方,顧國桓搶了汽車夫的活,風也似奔到另一側門邊,替明芝打開車門,還伸手為她擋住車頂,以防她出來時碰著頭。
徐仲九置辦的這套宅院小則小,地段和建築卻是極佳,紅磚牆青灰瓦,陽台庭院齊備。門口的路也寬,夠兩輛車並排行駛。
顧國桓活潑地和寶生娘打過招呼,準備做個熱情的客人。誰知明芝伸出手,和他的手蜻蜓點水般一握,簡短地道謝後就是一聲再見。
等顧國桓回過神,大門已經緊閉。他是被寵愛長大的孩子,不但不以為忤,反而覺得有趣。明芝和家裡的姐妹、學校的女同學不同,他現在已經知道了,在她秀美的外表下蘊藏著一擊必殺的勇猛。他的父親並不反對他和她接近,但也做了盡責的提醒,玫瑰花香,尖刺卻多。
不過,即使是玫瑰,不也同樣被修剪成為人想要的形狀。
明芝進了家門便直接回房。
躺在床上,她睜著眼細細算了一回家裡的開銷,娘姨、寶生娘倆的工錢,水電菜金,寶生和自己的學費,以及其他。
算完明芝心裡一松,負擔得起。其實這份帳,她昨晚已經算過無數次,只是其他的,現在還不能想。她曾經一躺個把月來養傷,心裡很明白那個過程,傷口痛歸痛,只要不死還是會長好的。
最好的處理是別去動它,任它露在那,自然會收口-徐仲九要走而已,這次她好手好腳,有本事有幫手,有落腳的地方,情況比上回好。她現在,不適合做任何決定,正如在沒有把握前,千萬不要扣扳機,以免造成無法收拾的結果。
窗戶被輕輕敲了下,明芝轉過頭,看見寶生在外頭。
明芝坐起,招招手,寶生跟得令的猴子般躥進來。
“阿姐,你沒事吧?”寶生眼裡的明芝,神情黯淡,臉色蒼白,嘴唇跟紙似的,他擔心地問。
明芝搖頭,“你怎麼在家?”
寶生摸摸後腦勺,嘿嘿一笑,“我請了假,在家等你回來。”他見明芝臉一板,趕緊解釋道,“這幾天地面上不太平,師傅說暫時不要出門,都留家裡。你問娘,電話還是她接的。”
明芝又想起一事,“那天的事你跟你娘說了?”
寶生用力搖頭,“怎麼會!她咋咋乎乎的,知道了還不得鬧得滿天下都是她的聲音。我跟她說,你想看戲,又覺得一個人去不好,我就陪你去。”他吐吐舌頭,狡黠地一笑,“老娘們什麼也不懂,還說我小,徐先生應該不是生我的氣。”
明芝盯他一眼,他立馬把剛才的話收回去,“我錯了,是我娘。”
寶生並不怕明芝,自說自話在房裡忙碌,“阿姐,你臉色不好,我給你泡壺紅棗茶,熱騰騰的喝了睡一覺,睡醒了就好了。”
明芝斜倚在床頭,“寶生,要是我們又沒錢,怎麼辦?”
他很想得開,“最多我娘再去收垃圾,我去賣香菸擦皮鞋,總有口飯吃。等我再大一點,可以做更多。這回有幾個師兄瞞著師傅也去打架,他們是有功夫的人,一場下來一百大洋。我要好好學武,將來做最厲害的,拿最高的工錢。”
明芝想了一想,覺得換作自己,為了這一百大洋也會去做,所以閉上嘴,沒有打斷寶生是非不分的理想。
有寶生的聒噪,明芝睡意叢生,居然穩穩睡了一覺。晚上她坐在餐桌邊吃完娘姨做的三菜一湯,再想起徐仲九的單方面解除關係,竟可以付出冷冷一笑。
他說分手,她答應了嗎?
他說的,不算。
第六十八章
年前顧國桓代表他父親,給明芝送了一回節禮。
放在窮人家,以顧國桓的年紀可以做頂門立戶的壯丁,成婚早的更已經是孩子爹。然而顧先生自己是血雨腥風闖過來的,對獨生子難免多點疼惜,反正如今家大業大,犯不著把孩子逼得窮凶極惡。
顧國桓書讀得馬馬虎虎,做事也一般,但人情世故還是懂的。明芝可以不見他,不收他的禮,但不能拒絕他爹的好意,所謂長者賜,不敢辭。
因此,顧國桓興頭頭接了這份差使去見明芝。
開門的還是寶生娘。如今有了安逸的所在,她吹氣似的胖了,身上新做的青灰色襖褲,頭髮整整齊齊盤成一個髻。見到顧國桓,她圓滾滾的臉露出一絲不耐煩,油頭粉面的小子又來了。
寶生娘不喜歡徐仲九,但出於中年婦女本能的戒心,她更不放心顧國桓。再說,徐仲九有陣子沒回過家,這是不妙的苗頭。在寶生娘的經驗里,不少年輕姑娘就是從第一步開始,漸次而下,所以她覺得新人不如舊人來得好。
顧國桓並不知道寶生娘的彎彎繞繞,依然笑模笑樣的。而跟他一起來的人已經跟上來,七手八腳從車上搬下無數大禮盒,糖果蛋糕火腿布料什麼的,亂鬨鬨地捧著進門。
明芝放假後在家折騰出一個訓練場,正在裡面摸索拳腳招式。聽寶生說顧國桓來了,她懶得換衣服,略收拾一下就去見了。
顧國桓捧著一杯熱茶烘手,站著東張西望看客廳的布置。他貪身段伶俐,大冬天的在西裝外只穿了件大衣,冷得坐不住。
見明芝出來,他眼前一亮,笑微微地上前,“快過年了,你在忙什麼?”
娘姨送上熱騰騰的手巾,明芝接過擦了擦手,端起杯子喝了口熱茶,輕描淡寫地答,“不忙什麼。”
她頭髮已經長了些,剪成齊耳,劉海下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水盈盈的。配上白裡透紅的臉色,極其秀美。明芝不施脂粉,規律的生活最是養人,只消吃好睡飽外加運動,足以讓她煥發少女該有的容光。
“去不去看電影?”顧國桓試探地問。他報了幾個片名,見明芝不置可否,又問,“要不聽戲?”
顧國桓把能想到的玩意兒都說了遍,明芝還是沒表態,無聊之下只好揀了塊待客的松子糖來吃。為了禦寒,他喝了幾杯茶水,現下嘴裡淡得能飛出鳥。
主人不熱情,客人不肯走。寶生娘坐在客廳門口,手裡拿著個鞋底在納,針線穿過的聲音格外響。天氣甚好,金黃色的陽光透過玻璃,慢慢移到明芝那邊,她的耳垂被映成了半透明。
“你……怎麼沒穿耳洞?”顧國桓抓著顆黑棗,邊啃邊問。他身邊的女子,無論貧富無不穿耳洞,有錢的戴金戴銀,窮的插根茶葉梗。寶生娘向明芝看過來,眼神里也是詫異。
明芝若無其事,“我怕痛。”這是她應付同學說慣的回答。其實小時候沒人管,大起來覺得沒意思,還以為臨上花轎會有人想起給她來一針,沒料到就那麼結了婚。
顧國桓點點頭,“那是。等不怕了再穿,我送付鑽石耳環給你。”家裡年輕的姨娘們都喜歡鑽石耳環,烏溜溜的捲髮里亮閃閃,招得人看了又看。他扔下棗核,突發奇想,“要不我們開車去梅城玩?”說到機密,他湊近明芝又開始嚓嚓喳喳,“我家在那邊新建一個靶場,什麼武器都有,包括湯姆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