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五少爺給朋友捧場,帶了一個女性朋友也來了,見到徐仲九和明芝滿面春風地過來打招呼,又和明芝開了兩句玩笑,稱讚她越長越漂亮,就像花朵到了合適的季節含苞待放。
老婆孩子妹妹回家過新年,五少爺一個人的日子舒適得如同三九天烤火爐。他把身邊的女性朋友介紹給徐仲九和明芝,“密斯汪留洋美利堅,先攻文學後學歷史,是不可多得的才女。”才女對明芝笑,眼睛卻盯在徐仲九臉上,又怪五少爺有這麼漂亮的表妹也不多請出來玩。
明芝被他倆你一句我一句說得頭暈眼花,總算五少爺見到別的朋友,帶著依依不捨的密斯汪跟別人社交去。她長長吐出一口氣,徐仲九覺得她的樣子非常孩子氣,忍不住笑了。方才五少爺和密斯汪輪番夸明芝長得好,他才發現在不經意間她確實長成大姑娘了。
明芝的頭髮沒燙過,略有一點留海,長發中分,鬆鬆地梳成一支獨辮,露出秀麗的鵝蛋臉。她早先吃了很長一段時間的素,但如今大局已定,在徐仲九的勸說下恢復了正常飲食,肌膚也隨之漸漸有了血色,是春桃般淡然的白裡透紅。
眉不畫而黛,鼻樑高挺,唇形分明……徐仲九的目光划過她的唇,莫名其妙生了懊惱,那晚沒趁著黑暗和酒精在上面蓋個印,真是失誤。他突然記起她脖頸的柔軟和溫暖。
明芝催著他趕緊進場入座,坐下後她才低聲地說,“那位密斯汪一直看著你。”她不知道密斯汪是不是真的有才,但一個年輕女子跟一個有婦之夫出雙入對,又盯著別的青年男子,很不像話。
徐仲九湊到她耳邊,“你吃醋了?”他得意地一揚下巴,“沒辦法,都怪我長得好。”
……
明芝無言以對,拙於言的她不知道如何應答,再說她說出口後才想到自己作為有未婚夫的年輕女子,此刻也在外面晃著,似乎沒有立場批評別人。但她可沒盯著徐仲九之外的男子,到底還是有一點發言的權利。
徐仲九愉快地看著明芝連耳朵也漲得通紅,用低到不能再低的聲音說道,“但是我只喜歡你。”
這下明芝連露出來的一小截脖子都紅了。
戲不太好看。編劇大概想用意識流的手法表現劇情,效果很差,男女主角互訴衷腸時旁邊總有兩個配角插科打諢。一邊是深情脈脈,一邊是搞笑滑稽,讓人不知道該看哪一邊。到第三幕時觀眾仍未盼來意想中的高潮,過激者開始喝倒彩,有人大吹口哨,演員們終於亂了,忘詞的忘詞,走錯台步也有。
徐仲九看著不妙,連忙拉著明芝退場。果然他倆剛走出門口,裡面就打了起來。
明芝回頭望了一眼,忍不住笑了一聲-雖然她同情演員,但男主角的拳法太沒章法,明明長手長腳,卻胡亂揮舞,是傳說中的狗屎拳。
“你的心腸未免太硬。”退到安全的地帶,徐仲九責備明芝,“那個可憐的傢伙,已經夠不幸了。”
明芝以為他替男主角打抱不平,嚇得不敢為自己辯解,睜著一雙大眼睛不出聲。
徐仲九撇撇嘴,“難得有機會帶喜歡的人來看戲,還遇到這種事,難道還不夠不幸。你是不是應該給這個不幸一點安慰,比如……一個吻?”
和他的視線碰到一起,明芝臉漲得通紅,啐了一聲轉過頭不看他。
他抓住她的手,不理她的反抗,硬是吻了一吻。
“想到哪裡去了,我要的只是這麼多。”
明芝憤然回瞪他,他若無其事舉起右手,在掌心印下一個吻,然後輕輕一攤,做了個送出親吻的樣子。
太過分了,不符合事先說好的精神上的戀愛,明芝跺了跺腳,背轉身就走。
他倆一前一後,她快他也快,她慢他也慢,始終保持著兩步的距離。
已經到了一年中最冷的時候,風撲在臉上透心地冰,但心裡的那隻兔子撲騰得很歡,明芝真怕它會跳出來,看不牢也收不回。
兩個圈子兜下來,徐仲九覺得差不多了。就在他打算加快步伐和明芝並肩行走時,前方暗處突然跳出來一個人,朝明芝臉上擲出一團東西。
明芝吃驚地站在原地,竟然忘了躲避。
不會是鏘水吧?報紙有過類似的新聞,她腦海中迅速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想跑,可不知怎的就是呆住了。
在那個瞬間徐仲九閃過同樣的念頭,糟糕!那是會毀容的要命東西!
他猛地向前一躥,不知哪裡來的勁,一把把明芝拉入懷裡,轉過身用自己的後背擋住襲來的不明物體。
不明物體在碰到身體後“啪”地爆開,液體濺了徐仲九一身。
他閉眼咬牙準備忍住痛楚,不由自主地想道,這回可賠大了。
第二十章
一切發生在片刻之間。
沒有燒灼給肌膚帶來的痛苦,液體臭不可聞,是不知從哪裡掏來的老糞,能有多噁心就有多噁心。
徐仲九被淋了一頭一背。
被擺了一道!
他一把推開明芝,大步沖向街角。丟東西的人往那邊逃的,此刻只剩下遠遠的人影。
明芝前一秒正滿心感動,毫無防備地摔倒在地,衣裙難以避免沾染了污穢。不過一時間她還來不及想到這些,慌慌張張爬起來跟著追過去,生怕徐仲九落了單會出事。
徐仲九人高腿長,又一直勤於鍛鍊,發力狂奔之下沒多久就追上使壞的傢伙。他一把拽住對方的衣服,惡虎撲食般把那人壓在自己身下,揮起拳頭沒頭沒腦揍下去。對方痛得哇哇直叫,用力掙脫徐仲九,迴轉身奮力去踢徐仲九的胯下。
徐仲九不躲不退,迎上去一把摟住他的腰,一手抱住腿,然後抬腿用自己的膝蓋頂向對方的腿彎。那人受了這下,疼得發出一聲慘叫,倒在地上抱著腿滾來滾去。
徐仲九一把抓住對方的衣領,把他的頭當皮球一樣連連撞向地面,發出“呯呯”的聲音。那個可憐的傢伙已經完全失去戰鬥力,胡亂嚷著一些討饒的話。但徐仲九沒理會,這種壓倒性的勝利按下了某種開關,讓他欲罷不能。
明芝氣喘吁吁趕到時,徐仲九正抬腳重重地踩向地上那人的胸膛,一下又一下,而後者連慘叫的氣力也沒有了,只徒勞地扭動身軀妄想能避開下一次。不幸的是,一下也沒避開,低弱的喀巴聲響了不止一次。
徐仲九沒事就好,明芝鬆了口氣才發現地上好大一攤血,根據敵我雙方形勢的判斷,這些血來自敵方。她跑過去拉住徐仲九,“別打了。”打死人的話太麻煩了。
徐仲九哼了聲,拍開她的手,往後退了幾步。
明芝不明所以,微微的有一點生氣,她是好意,他是什麼意思。
徐仲九沒理她,加快步伐跑動起來,在距離傷者還有兩步的地方騰地躍起,然後準確無誤地落在傷者胸膛上。跟大口鮮血一起噴出來的是“啊-”的大叫,然而明芝覺得自己清楚地聽到了整齊的骨頭斷裂聲。
她猛地抬頭看向徐仲九。此時的他是她從來沒見過的一個人,英俊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她不認識他,他絕對不是徐仲九,那個經常笑微微,有時紳士,有時耍一點無關大防的無賴的徐仲九。
地上的人動了兩下,沒聲音了。
徐仲九從口袋裡掏出手帕,默默地擦拭頭上身上的髒東西。太可恨了,他想,幸虧這傢伙沒扔鏘水,否則因為一時衝動導致毀容的話,他一定會恨死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人,除了這傢伙他一定還要殺了季明芝。
“你認識他嗎?”
在安靜中徐仲九問,明芝下意識地看向地上的“人”-如果他還有氣的話。
不認識,她搖了搖頭。
那人的臉跟上了染料似的什麼顏色都有,暗紅更是糊了大半張臉,所以明芝完全認不出他原來的面目。當然,即使他沒受傷她可能也認不出,畢竟百貨公司的一個普通售貨員不可能在顧客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這個倒霉的傢伙上次得罪胡小姐,還是被胡小姐找到機會向陸小姐傾訴了一番;東家小姐一怒,小職員哪裡抗衡得過,年底前被炒掉了。別人開開心心過年,他失業在家,歸根到底把原因算到了明芝頭上,因此特意為她準備一包“大料”。誰知他更不走運的是遇上徐仲九,莫名其妙送了命。
是死是活總得弄個明白,明芝硬著頭皮伸出兩指去摸地上的人的心跳。
徐仲九冷眼看她的舉動,怎麼?她要主持正義嗎?他殺氣騰騰地想。
“他死了。”明芝打了個寒顫,抖抖地說,指尖觸到的地方太可怕了,死者是被活生生打爛了啊。
徐仲九一笑,“怕什麼,上次你拿槍打人的時候不是很勇敢。”
那怎麼一樣!夜深人靜明芝時常會想到那次的事,但她不允許自己多想,自衛反擊哪能顧得了那麼多。而且遠遠的射擊,跟近距離目睹完全不同,她雖然不怕血,可也不是嗜血者。
徐仲九輕描淡寫地說,“子彈鑽出人的皮膚時會留下直徑四寸的傷口;打到骨頭上骨頭會碎掉,甚至可以掀掉半個腦袋;打到動脈,幾秒人就會失血死掉。你那幾槍干倒了幾個?”明芝瞪過去,他還是一笑,把手按在肩上,“幾時看看我的傷口?它永遠留在這裡了。”
“你記不記得,我為什麼開的槍?”
徐仲九一聳肩,“誰知道。也許你喜歡槍。”
這不是徐仲九。明芝雙手不由自主地握成拳。不是這樣的,徐仲九感激她,所以願意把他的餘生回報給她。
徐仲九並沒注意她的小動作,他皺眉看了看身上和地上,最好在有人發現之前處理掉。至於明芝,就在剛才,他突然不願意在她面前裝下去了。大概裝太久,他怎麼產生了那種傻念頭,竟然想幫她擋掉傷害,還好,今天是大糞,明天來了鏘水,他還擋不擋?要是後天過來的是子彈呢?
他只有一條命,必須留給自己。
明芝想到許多,爭執,甚至想到徐仲九對她動粗,卻沒想到他若無其事地揚長而去。
怎麼辦?!她茫然了數秒,立馬做了決定。不能呆在這,她匆匆跟上去,但又不想靠近徐仲九,落後兩步跟著他。
徐仲九進了家旅館,要了間套房,打電話嘁嘁喳喳說了很久才進浴室。明芝呆呆地跟著進了旅館進了房,卻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報警嗎?說起來徐仲九也是為了護著她才殺的人。明芝這點好歹還知道,就算此時她惱了他,也不能因此去害他。
他是怎麼了?她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