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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明芝堅決地把頭一搖,開玩笑,江北素來貧苦,過去年年都有江北逃難出來的,大表哥身體不好,怎麼能去窮山惡水。
沈鳳書細眉長眼的長相,如今雖然老相畢露,但不難看。他朝身後的房子一指,示意不要讓徐仲九聽到,沉吟道,“表妹,那天仲九說到總得有人留下來,為什麼這人不能是我?我的命是你救的,但你要來無用,不如用去戰場?”
他原帶著兩分苦笑,說話間苦笑更濃,“那邊不過做個姿態安慰人心,並不是要用我,我何必趕過去?就算真心用我,戰場在這裡,我何必離開?”
明芝垂頭思索,官場彎彎繞繞的她不懂,但不妨礙她理解沈鳳書。
另一邊,徐仲九私下告訴明芝,教導總隊在南京被圍後幾乎全軍覆沒。上頭正在收攏舊部,打算在武漢重組一支機械化部隊,沈鳳書曾去法國進修機械化作戰,是所需人才,一旦回到後方,絕對大有前途。
“沈先生因為上峰未採納他的意見心灰意冷,”徐仲九對沈鳳書換了稱呼,“眼下大好機會,何苦放棄。”他做了個手勢,“實打實的部隊,怎麼不比打游擊好?沒準過幾天我們都得稱他一聲師座。況且游擊隊龍蛇混雜,跟土匪混也算了,搞不好被拉到那邊去,連我們都有不是。”
明芝繼續垂頭思索,官場太複雜,但不影響她理解徐仲九。
想了數天,她直接在飯桌上攤牌,送沈鳳書去重慶;如果事情不是徐仲九所說那樣,她再把沈鳳書送去江北。
“兩位,此事已定。”明芝斬釘截鐵。
沈鳳書和徐仲九對視一眼,緩緩點頭同意。然則沒等明芝把沈鳳書送到,另一條意外的消息傳到徐仲九手上,又由他轉告給她:初芝沒走,她回了梅城,而梅城早已成敵占區。
冷灰爆出熱栗子。
明芝被震得直拿眼睛盯住徐仲九,後者滿臉無辜,攤手道,“總不能叫我押著她去香港。”
好歹他還派人監視她的行蹤,不然也不能發現她回梅城。會戰一敗,梅城首當其衝,保衛戰打了八天九夜,日本人的重炮和坦克占了上風。梅城被轟成火海,等部隊撤退後鬼子衝進城裡,燒殺jian擄無所不為,家家戶戶均有傷亡。
梅城之慘,不輸南京。
“不過,你們季家的園子還在。”除了觀花樓被炸壞一角,其他別無損傷,也因此被日本人充作臨時軍部。初芝聽聞此事後泣不成聲,隔了兩天竟獨自回了梅城。而此時徐仲九、明芝和沈鳳書還在山間避難,他的手下沒辦法送出消息。
季家長女初芝是日後的當家人,被培養多年,談生意理田產是一把好手,但這些在強盜面前毫無用處。反而,她嬌俏的容貌會招災,侵略者心黑,眼睛可沒瞎。
她想做什麼?
明芝騰地站起,她要去和大表哥商量-季家沒了長輩,可沈鳳書仍是她們的大表哥。姐妹幾個,沈鳳書對初芝的疼愛超過別人,連沈家嫡親堂姐妹都比不上,而初芝有事也從不瞞著沈鳳書。
“不要節外生枝。”徐仲九拉住明芝。
明芝目光落在他手上。好不容易沈鳳書答應去重慶,以他對初芝的關心,多半要回去尋找,徐仲九豈不前功盡棄。而她,又該以什麼立場?
她和初芝同父異母,在初芝的白眼中度過童年,曾經一度完全稱不上姐妹,外頭的野孩子分明是眼中釘肉中刺。直到十歲上下,季太太地位牢固,初芝讀書多了,漸成淑女,她的處境才算有所改善,但在季家她仍是尷尬的存在。又後來,她為著一口氣奪走徐仲九,要說初芝是否真正釋懷,那也難講得很。
孰輕孰重,不必言說。
可是,明芝抬眼看向徐仲九,“你不怕日後他怨你隱瞞?”
若不是怕她怨恨,恐怕他會連她也瞞著。
他倒坦然,“是。”
徐仲九在上海的住所關閉多日,這天夜裡迎回主人。
明芝匆匆洗了澡,一頭栽倒在床上。渾身上下的骨頭快散了,沒一處不痛,然而她無法入睡,過度疲勞讓大腦嗡嗡作響,享受不成睡眠的安撫。
徐仲九從櫃裡找出瓶油,力大無窮地把明芝翻了個身,把油倒在手掌中,搓到發熱才開始在她背上用力按摩。明芝長長“嘶”了一聲,但她知道這樣的疼痛有助於緩解疲勞,因此毫不掙扎。
騎馬,火車,汽車,船,步行,在過去的三天裡他倆抖盡所有能耐,穿過大大小小交火的陣地回到上海。他倆沒把事情瞞下來,但擺在眼前,沈鳳書心有餘力不足,他連普通的舟車勞頓都經不住,更不用說強行軍。
徐仲九把明芝又翻過來,她偏瘦,但每寸皎潔的肌膚下是結實的肌肉,仿佛蘊藏無窮力量。他見識過它們迸發的樣子,那些美好的回憶瞬間統統浮現。
徐仲九不由得停下手,痴痴看著明芝,目光中有乞求,也有蠢蠢欲動。
明芝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髮,他洗得太急,沒怎麼擦乾,頭髮仍是水淋淋的。他的額頭,他的眼睛,最美就是這雙眼睛,黑而有神,似嗔似笑。指尖從他鼻樑滑下,落在他的唇上,他情不自禁張開嘴,咬住她的指尖,含在嘴裡不肯放。
她的手很粗糙,連指尖也不例外,他甚至舔到了指甲的開裂處。
他突然憤怒,又有些委屈,她受傷的時候是痛的吧?她是他的,然而為一個不相干的人,她千里奔波。他真想打開她的心看一看,是什麼做的,為什麼不肯屬於他?他恨得咬緊牙,她疼得一縮,試圖抽回手指。但他已經後悔了,用舌頭的溫暖一次又一次安慰指尖,對不起,對不起!他知道自己是怪胎,最愛的人是自己,最信的人也是自己。他不懷好意,盡情勾出她的不甘心,由著她變成第二個他。
她用另一隻手,猛的,惡狠狠拽住他的短髮,用力一拉。他朝後仰去,卻沒鬆開牙齒,頃刻舌尖嘗著鮮血味,她的指尖被咬破了。
她吸了口氣,騰地坐起,幾乎和他面貼面,眼睛對眼睛。湊得太近,在幾乎變形的景象中她看到他的妒忌,來自被圈養的動物的怒火。而那背後是一個孤獨的靈魂,她比誰都懂那種滋味,世上有許多好東西,然而她只能藏在一角遠遠看著。溫情,愛護,不是不存在於世,只是不是她的。比沒有更差,她曾經絕望,以為自己不配擁有那些,也曾經瘋狂,既然不能擁有,那就毀了吧,誰都別想有。
她不懂得表達,可敏於行,她一把拉倒他,把他按在身下,用膝蓋制住他雙腿,她低頭在他額頭輕輕一吻。她的唇也不柔軟,和她的手一樣粗糙,缺水,乾裂,然而夠了,他靜靜看著她,“明芝……”
她沒理會他的呼喊,低頭解開他的睡袍,手掌按在他的左胸,那裡騰騰歡躍,躁動不安。
長途跋涉讓他損失了健壯的外形,但沒關係,他深知可以向面前的人袒露所有,她近乎可笑地接受他的全部,或許因為他是她擁有的第一件珍愛,也或許她有足夠的力量縱容自己。
他艱難地仰起頭,眼裡滿是渴求,“明芝……”
他得到他想要的,比那還多。在黑夜中他倆緊緊相擁,沉沉睡去。
第一百二十三章
梅城變了樣。從前它富足,所以從容,雖然是小城,一樣有電燈公司,青石鋪就的道路乾淨寬暢。戰火破壞了它的安詳,處處有殘磚敗瓦,路上行人縮著脖子彎著腰,明芝和徐仲九,一前一後走在他們中間。
初芝以為自己天衣無fèng,可從她出走前的詢問中明芝還是找到蛛絲馬跡,初芝藏在季家的一處房產中,那裡季家用來安頓無家可歸的年老僕婦,後來沒人住就一直空著。房子在臨河小巷中,推窗便是河,要買吃食只消呼喊河上做生意的船。放下竹籃,船上人家收掉籃里的錢,再把吃食放入籃中,收起籃子買賣已成。
冬日蕭然,河面水位降低不少,不見船隻停泊。鄰水的牆面斑斑駁駁,是陳年青苔的印跡。明芝幼時來過數次,那會常說要把她養在那裡,但因為老太太反對,終究沒有實行。至於老太太為什麼反對,恐怕還是怕養在外頭壞了季家忠厚人家的名聲,畢竟在家也不過多雙碗筷。
明芝敲門,好半天沒人應。眼見周圍無人,徐仲九閃身上前,掏出工具三下五下開了鎖。誰知卻推不開門,等使上蠻力硬推,門後有人摔倒在地,發出哎呀之聲。
徐仲九當先進去,明芝看了看身後,飛快進門,反手扣上大門。
初芝吃驚地跳起來,“你們!你們怎麼來了?”
明芝哼道,不願意浪費時間廢話,直截了當地問道,“你要做什麼?”初芝所為何來,明芝有個大膽的猜測,然而這種事情似乎不是斯文秀美的初芝能做的。她懷疑徐仲九和沈鳳書也有同樣想法,可誰也沒說出來,大概誰也不敢相信初芝竟會如此。
初芝退後一步,卻沒回答,只是說,“你們快回上海,日本人查得很嚴,凡是青年男女看著有嫌疑的,當眾就殺。”明芝朝徐仲九使個眼色,他不動聲色地上前一步,剛好站在初芝旁邊。
初芝又退一步,“幹嗎?”
明芝四下翻看,初芝不由心慌,但徐仲九就在身側,想必她一動他會跟著動。
油,炸彈,爆竹,一樣樣被明芝找到。她冷笑,季家每每認定陸芹放蕩不羈,才生出她這樣殺人放火樣樣來的女兒,沒成想歸根結底是季家的問題,初芝這嬌生慣養的大小姐,竟也想著去放火。
初芝見事已至此,也不再遮掩。她沉下臉,“是,我要燒了季家。它是我的,寧可它燒了化了,我也不要見它落到鬼子手裡。”
“那麼靈芝呢,誰來照顧她?還有友芝。你是季家的長女,照顧她們不是你的責任?”明芝把翻到的東西又一樣樣放回去,“園子燒了可以再建,人沒了去哪裡找?”她難得苦口婆心,突然有些不習慣,怒氣勃發,恨聲道,“不就燒個園子,我去!”
此言一出,徐仲九,初芝,齊齊呆愣。
徐仲九暗暗叫苦,他早知道,季家養的女兒都不是省油的燈,一個比一個瘋。不必說明芝,友芝離家出走,飄洋過海去求學;靈芝雖小,但自作主張從南京跑回老家,要跟人進山打游擊;如今連老大初芝,一個愛發發小脾氣的大小姐,竟然單槍匹馬想去燒鬼子巢穴。這不是瘋是什麼?!可憐他還得清清嗓子表示支持,“此事從長計議。”
不是不做,只是總得做好全身而退的計劃。
明芝和徐仲九也住進這套房子,深居簡出,好在梅城元氣未復,誰都沒注意到什麼時候多了兩個鄉下人。近年徐仲九隻有碰到大事才親自出馬,可如今手下人才凋零,三山五嶽的朋友又因為變動分成兩塊,熱血的大多把命送在會戰,熱衷升官發財的迅速投向日本人,所以可用之人實在難找。而且找不到好的還不如不找,不然事敗落下活口到敵人手上,那就連最後一條路-跑路都給堵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