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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純淨的目光下,徐仲九不由自主點頭同意,“對不起。”
明芝閉上眼,“我也抱歉,我不想放走你。”她時常夢到家中的小樓,她整整齊齊的臥室,花園裡的桂花,偶爾夢裡也有上海暫住的那個院子,最後它們都在煙與火中化為灰燼。她害怕了,徐仲九再不好,她仍然希望有他在身邊。
“幹嗎哭?不想放就不放,你說了算。”
明芝胡亂擦掉臉上的淚,“你離開家的時候就沒難受過?”
徐仲九冷笑一聲,“我不會,我那個家,所有人都喜歡勾心鬥角,夫妻、父子、母女全沒有真心話。在你家,至少你父母對兒女是好的。在沈家,沈縣長是好人。只有我家,全是垃圾,沒一個好東西。我回家的第一天就發誓要把它清理掉,那裡的男男女女都可以去死。”
明芝聽出他濃濃的恨意,不由瑟縮了一下。
徐仲九感覺到她的顫抖,“你怕什麼?殺人放火你一個小時內全做了,還做得乾淨利落。應該我怕你才是。”他侃侃而談,“要麼不做,做了就別後悔。我告訴你,即使有機會重來,一般人還是做出同樣的選擇,無他,在當時這是最好的選擇。”
明芝不說話。
他說,“想想看,你已經被壓制了十幾年,父母決定把你嫁給一個殘廢,而這個殘廢居然更護著別人,姐妹懷疑你的品性,喜歡的人即將和別人結婚,再不爆發你還打算忍到什麼時候?千年王八萬年龜,我們沒那個壽命。”
他語聲剛落,明芝反對道,“我沒喜歡你。”
徐仲九笑道,“就算現在還沒,將來也會,因為我會纏著你,不喜歡也得喜歡。”
明芝嗤之以鼻,“睡了。”她就不該把他的話當真。
也許是睡前聊了太久的天,明芝第一次夢到徐仲九。他安靜地問她,“為什麼找到我?”
明芝想來想去,突然想到,不是你先找到我?
“可是我只是想和你玩玩。”
我當真了行不行!
明芝氣急敗壞地醒來,黑暗裡沒有其他聲音,只有徐仲九的呼吸聲。她茫然地抱膝坐在床上,不能這樣下去,她喜歡的人必須先喜歡她,而且他對她的喜歡要多一點。
她幾乎一無所有,所以更怕失去。
第四十三章
外頭飄著雨絲,明芝回來時睫毛上沾滿細小的水珠。
按原來的計劃他倆本該已經南下,但計劃不如變化,徐仲九突然病倒。即使她狠得下心拖著他上路,也沒這個體力。明芝當機立斷租下一套房子,從旅館搬了出來,既方便照顧病人,也可以隱藏蹤跡。
屋裡燒著炭盆,明芝心不在焉地烤火以去掉身上的潮意。突然而來的降溫讓她措手不及,差點也跟著生病,幸好喝了幾帖藥就打住。說起來也是不可思議,沒離家前她總以為自己會是路上倒下的那個,畢竟好吃好喝的日子她還時不時鬧個營養不良體力不支,真的出了門反而身體變好了。倒是徐仲九,從前精神抖擻跟鐵打的人似的,現在一點風寒都能擊倒他,讓他纏綿病榻起不了身。
明芝又烘了烘手背,才去摸徐仲九的額頭,還是有低燒。而午後,熱度會高起來,他會咳得躺不下去,只能半靠著坐。醫生換過幾位,藥也沒停過,但就是沒有效驗。甚至有醫生建議明芝可以做準備了,免得客途異鄉的什麼都不順手。那天明芝送走醫生回進房時,徐仲九久久看著她,眼裡滿是恐懼與哀求。她不知道該說什麼,他的困境是她一手造成,此時許下任何諾言都是惺惺作態。
儘管她動作很輕,但徐仲九仍然醒了。他睜開眼,看到是她,努力克制住喉嚨的癢意,輕聲問道,“外面在下雨?”好漢也怕病來磨,徐仲九的顴骨像潮水退去後的礁石高高聳起,臉色蠟黃,嘴唇乾巴巴的,只有他的眼睛,仍然帶著往日的風采。
明芝點點頭,“再睡一會?”她不敢提高聲音,怕破壞難得的平靜,昨晚他到窗戶發白時才勉強睡著。
他沒說話,因為忍咳,臉上浮出兩團不健康的紅暈。
得服西藥,明芝想,再拖下去不是事。可這地方今年初夏被捲入戰爭,仲夏又發了水,天災人禍,許多東西有錢也買不到。給徐仲九治病以來,錢像水一樣嘩嘩流走,但明芝來不及心疼錢,她只怕他會死。
明芝抱起換下的衣服去洗。徐仲九動不動冒虛汗,半天下來衣服發潮,貼在身上不舒服,所以一天要換兩三身。她先燒了兩壺水,和冷水摻在一起洗,否則洗完衣服手指又紅又腫,跟胡蘿蔔似的。
為了方便做事,明芝脫了棉襖。棉襖口袋裡有張過時的報紙,是她好不容易淘來的梅城晚報,有提到那晚西門的倉庫起火事件,但輕描淡寫只說是煙花爆竹存放不當,完全忽略掉槍聲,把劇烈的爆炸推到新式爆竹火力大。縣長沈鳳書親臨現場,迅速撲滅火,倉庫的主人季家給周圍居民的賠付也及時到位。
有錢有勢就是好。明芝想。
她把洗好的衣服晾在炭盆上方,借下面的溫暖烘乾它們。雖然這樣做衣服會有炭火氣,但總算是乾的,接連的雨天已經讓徐仲九快沒替換的了。
回廚房擦乾手,明芝揭開砂窩蓋。裡面燉著小母雞,香氣隨熱氣飄出來,她下了把青菜。等菜緩緩變為深綠時,明芝連湯帶菜舀了一碗,小心翼翼端到房裡餵給徐仲九吃。
徐仲九吃了兩口,搖頭說吃不下了。
明芝不勉強他。理出一張桌子,她攤開布拿起大剪刀,準備給他做兩件貼身褂子。
徐仲九饒有興致地看著她彎腰裁布,引針走線,“真能幹。”
難得他有精神聊天,明芝抬頭笑道,“學過,就是做得不好,反正不穿出去。”
“出門……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
明芝聽著心酸,放下針線去倒了半杯水給他。在她手上喝了幾口,徐仲九說夠了。
“我把湯熱熱?”明芝提議。
“暫時不用。”徐仲九覺得許多感覺在離身體而去,餓和困是其中一組。他也不覺得飽也沒有清醒,每天都在渾渾噩噩中度過,“今天幾號了?”
“十三。”
“嗯。”原來已經過去這麼久,徐仲九失了會神,突然爆發出一陣猛烈的嗆咳。他咳得面紅耳赤,眼淚迸出來淌得滿臉都是,喉間更是火燒般地疼。
就在狼狽不堪已甚時,熱烘烘的有什麼要噴出來,徐仲九下意識抓起枕邊的毛巾捂在嘴上。等到呼吸漸漸平息,他才放下。
是血,殷紅的一片。
無數個念頭騰地升起,又隨即無力地落下,他想跳起來大罵,噴她一頭一臉。但他沒有,在人屋檐下忍一時之屈不是他的第一次。
為今之計只能放軟。
儘管心跳得像打鼓一樣,但徐仲九仍然克制住所有情緒。睜著一雙淚汪汪的眼,他喃喃道,“我是不是要死了?”
肺癆?!明芝心頭的震驚不比他輕,雖然醫生已經隱諱地告訴過她,但她總是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她不能想像徐仲九得這種病。
怎麼辦?如果在梅城她可以送他去上海的洋人醫院,那裡有辦法,至少能買到對症的西藥。然而不提現在的長路漫漫,不說徐仲九經不經得起路上的辛苦,她只知道不能回去。沒有哪個時刻比此時讓她更深切地感受到再也回不去的痛楚。
“胡說八道。”她奪下他手裡的毛巾,“懂不懂科學?你咳得太兇,這裡的血管破了,血就跟著口水噴出來。漱個口,一會我燉個蛋,一定要吃了,沒營養病不會好。”
怎麼辦……明芝沒敢碰毛巾。醫生說他的病有傳染性,最好隔絕,她也要小心別被過上。她把毛巾扔到灶里燒了,隨著火光明滅下了決心,無論花多少錢也要買到藥。
藥不好買,不是錢的問題,然而最終還是被明芝買到了,花了幾條小黃魚後。
但徐仲九沒有馬上好轉,有段時間甚至到了人事不知的地步。在某個深夜他醒來,面前有張焦黃的臉,頂著爛桃般的眼,嘴角還有一圈大泡-明芝日夜看護他,也快倒下了。
看到她的樣子,他莫名其妙地想笑,又笑不動,身體好像爛泥一樣,哪樣都不受控制。不知道是誰害了誰,他有今天自然是她害的,但要不是他撩撥她,大概今日她已乖乖接受安排做了沈大少奶奶。就算日子不那麼順心,她都忍了十幾年,沒道理不能繼續忍下去。而如今,他死以後她人財兩空,白忙一場。
果然,人在做天在看,蒼天饒過誰。
“有件事,”他清了清嗓子,“一直想問你。”
明芝把耳朵貼在他唇上才能聽清他在說什麼。他氣息灼熱,她的耳朵跟著慢慢熱起來。
“你怎麼拿到錢跑出來的。”季家院子的圍牆並不是擺設。
她有點猶豫,卻還是說了,“槍上加了消聲器,我在太太老爺每晚喝的參湯里下了藥,他們睡得很沉。我買通司機,藏在後備箱,光明正大出了大門。”在大量金錢之後再給一點藉口,讓人感覺他不是貪圖利益而是在做一件好事,就比較好辦了。
湊在他耳上,她輕聲說,“這件事我只說一次,以後你也別提,否則我殺了你。”藥倒父母偷走錢,炸掉倉庫害家裡破財消災,明芝想自己算得上不孝加無恥至極。可如果回到當時她還是要這麼做,無他,生平最痛快最解氣無過於這一回。
徐仲九想他應該沒機會再提這件事,死人最能保密,但他仍然氣喘吁吁地說,“知道了。”
這個人啊,明芝實在受不了,“都這種時候你還不罵我?”被她害得這麼慘,罵幾句出口氣也好啊。
有用嗎?徐仲九看著帳頂,他只做有用的事,無論任何時候都不放棄生存的希望。在別人形勢強的時候認輸,將來自己強的時候再報復回去。
許久,明芝沒聽到他的聲音,趕緊抬頭察看,幸好!他只是又沉沉地睡了過去。
嘆口氣,她握住他的手,把臉埋在被間,由著淚水打濕被褥。
屋外寒風如刀,割得冬夜碎成無數個片段。
徐仲九到底年輕,在明芝快花光錢的時候他終於好轉了,不怎麼咳了,可以坐大半天,也可以看書讀報。就是胃口還沒怎麼開,明芝一邊愁著開銷一邊想盡辦法給他補充營養,醫生說了,這病主要靠養。
第四十四章
還有二百多塊。
這些錢省著點花,能夠讓普通家庭過上幾年,但現在徐仲九缺不得西藥和營養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