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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的時候天色陰沉,報告還沒出來開始飄雨了,徐仲九尋到這裡,說省里來人有要事。沈鳳書躊躇不定,明芝趕緊再次表示可以自行回家,表哥只管去處理公務。沈鳳書想了想,把徐仲九留下來。徐仲九現在的職務是沈鳳書的秘書,幫上司處理公私事務也是應該的。
沈鳳書一走,明芝不由自主鬆口氣,轉眼看到徐仲九的笑意,像是瞧出了她的心思。明芝臉上微微發熱,垂頭坐著,好半天才抬起頭。對上徐仲九笑盈盈的眼睛,她慌慌張張地扭頭,用力過猛,辮子跟著甩到了胸前。
報告出來,明芝有點貧血,血壓偏低,除此之外沒什麼病症。醫生聽完她的自訴,說那天可能突發低血糖,也有可能是偶然過敏引發的哮喘,拿起筆要開藥。明芝生怕他開出外國藥,自己帶的錢不多,連忙推說不喜吃藥,拿回去白放著也可惜。
醫生在日本學的醫,祖上卻是中醫,聞言寫了張食譜,讓她多吃紅棗豬肝,加強體育。
此刻雨意已盛,幸好沈鳳書把車留給他們用。徐仲九撐傘為明芝擋住風雨,替她拉開後車門,等她坐定才關上門,自己到前面駕駛位發動了車。一番折騰,他的頭髮淋濕了,雨水沿著髮絲從脖頸淌進後背,襯衫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男性特有的寬肩膀。
明芝暗自詫異,這位徐先生看著極修長的人,沒想到頗有肌肉。但此念方起,她隨即一羞,身為閨秀不該如此看著男子,連想都不可以。
季明芝雙手放在膝上,微微垂著頭。一路任車輛顛簸,她自紋絲不動。
梅城方方正正,東南西北極為好認,徐仲九在幾個月間已摸熟道路。他把車開到南北貨行,跑下去買了大堆吃食,光棗子就有小紅棗大紅棗黑棗。另外話梅甘糙李餅之類的,按店主推薦各打了一包。
明芝起初沒明白他的用意,呆呆地等在車上,等他大包小包地回來說是買給她的,不由嚇了跳,“不行不行。”
徐仲九握著方向盤,頭也不回,“縣長吩咐的,要不你去回他。”明芝啞然,心想沈鳳書何時說過,徐仲九補充道,“他說今天既然你出來了,讓我陪著多買些女孩子用得著的東西。”
明芝拿定了主意不要,徐仲九也不問她意見,又買了兩匹布和一些擺設的小玩意,最後將車開到鴻運樓,掉轉頭對后座上的明芝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皇帝不差餓兵,二小姐不如請我吃飯。”倒是沒見過如此自來熟的人,明芝瞠目結舌,然而確實也麻煩他半天了。在此刻出醜還是待會間她選擇了實話實說,“徐先生,我怕我帶的錢不夠。”
徐仲九見狀寬慰她道,“我和你開玩笑。別擔心錢,縣長安排好了。”明芝一時間雜念叢生,也分不清是為了他這麼個人也會拍上司馬屁,還是其他。箇中滋味尚未分辨出來,徐仲九已打開車門,伸手要扶她下車,好一付紳士的模樣。
又不是七老八十,明芝慌忙搖手拒了。
鴻運樓是百年老店,店內收拾得明亮整潔。正是吃飯時候,樓上雅間已經沒了,夥計殷勤地推薦靠窗的桌位。徐仲九看那邊用屏風隔開,也算清淨,徵求意見地看了明芝一眼。明芝很少在外面吃飯,只想趕緊找個地方坐下,免得立在那裡格外招人注目,趕緊點了點頭示意可以。
徐仲九也不問明芝的意思,徑直點了條松鼠鱖魚,葷素菜餚各有幾道,另外還有一砂鍋醃篤鮮。明芝愕然,這些菜兩個人哪吃得完,誰知徐仲九慢騰騰地吃得有滋有味,竟全吃光了,除了菜之外還吃了兩大碗米飯。
飯後夥計送上滾熱的手巾,徐仲九略擦了下手,笑道,“我是庶出,七歲後才回大宅,前面跟著娘有一頓沒一頓,有得吃的時候一定吃飽。”
原來如此,明芝無言地點頭。
這時大堂的人漸漸少了,另一側有兩位食客大概喝了幾杯酒,嗓門格外大,說的卻是沈鳳書,“他一意孤行,早晚有好看。”徐仲九叫過夥計,叮囑了幾聲。夥計過去賠笑,勸說了一會,那兩人結了帳,搖搖晃晃走了。
“不用擔心,這些所謂鄉紳嘴上說得凶,真要幹什麼卻做不出來的。”徐仲九笑裡帶了幾分譏嘲,“有了家裡的一畝三分地,哪裡跑得遠。”
徐仲九送明芝到家,幫她拎著大包小包進去。季太太看見,知道是沈鳳書的意思,心裡高興,嘴上邀了徐仲九後天過來賞花,是季家一年一度的牡丹花會。到了後天,徐仲九果然一早便來,還帶著不少禮物,從老太太到六姐妹都有。季太太益發喜歡,有意拉著徐仲九說話,無奈人客實在太多,只好又叫明芝和友芝來相陪。
貴客盈門,反而是親侄子沈鳳書那頭非得季祖萌跑一趟。
新政府延用了老縣衙的房子,這些建築頗有歷史,但修繕得法,仍保持著往日的風貌。季祖萌從前在這裡辦過公,熟門熟路往沈鳳書的辦公室去。他年輕時是瘦高個,如今安步就班往丈人翁的方向走,變成了麵團團的和氣相,走動時一張臉紅光滿面。
經過紫藤長廊,季祖萌在底樓正中停下腳步。
二樓光亮底樓暗,從人都勸過沈鳳書,他執意要選這間,但確實方便上門辦事的人。門半開著,季祖萌看到沈鳳書正伏案奮筆疾書。他敲了敲門,不等回答便推直門進去了。
沈鳳書見是季祖萌,方才想起答應他出席園會,也不多言,將桌上東西逐一收起準備出門。季祖萌含笑看他忙碌,自管在茶几上拿了煙,點了一支,站在窗前看風景。自沈鳳書來後,縣市府的工作人員減了不少,來來去去的大多是青年,個個精神抖擻,和原先的氣象大為不同。
好是好,就是別人未必理解,路上季祖萌忍不住勸了沈鳳書幾句,無非做事先做人之類。看沈鳳書的神色,不像聽進去的樣子,他便轉了話題,改為聊來了哪些客人,沒多久車子已到季家。
季祖萌這兩年在辦學上頗有成績,交遊廣闊。賓客之中也有對沈鳳書不滿的人士,但看在主人面上對他還是客客氣氣。沈鳳書淡淡的並不起勁,季祖萌叫人來領他去園裡聽戲。
因怕過吵,季家只叫了崑曲小班在水畔清唱,間或有簫笛相伴。沈鳳書未曾入席,站在花樹底下聽了會,只覺慢騰騰的不對性子。他也不驚動別人,自行往藏書樓去。路上經過糙坪,那裡原是季家女兒們打球的地方,今天被闢作青年人活動的場所,西洋琴也扛了出來。一群時髦少年男女嚷嚷,“密斯季,再來一首。”初芝被他們圍在當中,巧笑嫣然,按動琴鍵果然又來了一曲。
年華如水,沈鳳書還記得初芝隨季太太來沈家做客的光景。那時她只有三四歲,又胖又軟,見人就笑,一點不怕生,還說沈家的園子好,沒想到現在是大姑娘了。
沈鳳書想著往事,跟前來了如今的小姑娘。季家最小的女兒靈芝,穿著條粉紅色的西洋裙,撲過來抱住他的腿,“大表哥。”靈芝身後跟著她的保姆,知道沈鳳書脾氣不好,慌忙叫道,“小小姐,別鬧錶少爺。”靈芝仰著頭,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黑白分明,“大表哥,我很乖的。”
沈鳳書彎腰把她抱在手裡,開玩笑道,“阿末頭也上學了?”靈芝是季祖蔭和太太的收官之作,親戚間都戲稱她是阿末頭。靈芝不滿地糾正,“我叫季靈芝,今年五歲。”沈鳳書笑著說,“好好,靈芝。”
靈芝命令沈鳳書,“去看大姐彈琴。”
沈鳳書不想擠進人堆,猶豫了一下。靈芝摟住他脖子,把臉貼在他臉上,軟軟地央求道,“我也想看大姐彈琴。”她剛才要過去,被保姆攔住了,說不能打擾大姐。但若是大表哥帶著她,保姆必定沒辦法攔阻。
沈鳳書笑笑,抱著她走近初芝。
初芝見大表哥來了,連忙停下彈奏接過靈芝,把小傢伙放在琴凳上,一邊又讓著沈鳳書唱歌。沈鳳書推辭不掉,想了想問道,“會彈‘送別’嗎?”弘一法師所作的這首樂歌可謂家喻戶曉,靈芝生怕伴奏的活落不到自己頭上,慌忙占據了琴凳中央的位置,拍著琴板急叫,“我會我會。”
眾人不由一樂,初芝柔聲道,“小妹,我們四手聯彈。”
靈芝不依,“我要先彈。”她搶著彈了起來,居然像模像樣。
靈芝的手背上有十個窩,彈奏時還知道跟著節拍點頭提腕,沈鳳書不由一樂。等她獨奏過一遍,初芝加入聯彈,沈鳳書也按著拍子唱起來,“長亭外,古道邊,芳糙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第三章
糙坪上歡歌笑語,躲在藏書樓里下五子棋的徐仲九也聽到了,“大家興致不錯。”
季家是新派作風,季太太讓友芝和明芝作陪,原是想給友芝察看徐仲九性情的機會。誰知友芝拿到徐仲九送來的兩本新出的西洋小說,竟然陷在裡面拔不出來。徐仲九見明芝在旁枯坐無聊,這才建議下棋消遣。
徐仲九落子敏捷,明芝跟著下得飛快。她不像其他姐妹多才多藝,只有五子棋是經常擺弄的。沒想到徐仲九棋力甚高,明芝不想長考,應對得甚是吃力。
明芝靠向椅背,剛要開口認輸。徐仲九伸手亂抹,將棋子推到一處,“下不過,不下了。”
明芝知道他存心相讓,隨即想到他不過為了討好上司才如此,笑意又淡了。
既不下棋,徐仲九請明芝陪他四下走走。友芝沉浸在書中情節里,嗯嗯應了兩聲,對他們說的話根本沒聽進去。
外頭到處是人,明芝跟徐仲九儘量撿小徑走,仍是不得清靜。好容易尋到一處,他倆剛站了會,花樹外側有僕婦經過。一個說太太在找小姐們合影,二小姐不知跑哪去了;另一個說,你是剛來的不知道,二小姐不是太太親生的,生性孤僻,年年都不出來合影,不用找她。
明芝年幼時也喜歡擠進姐妹的行列中合影,那時候季太太的涵養還沒到如今的水平,每每有些不高興的意思掛在臉上。明芝大起來,慢慢懂得季太太的不容易,養恩深重,她不能再叫養母為難,遇到此類場合便自動避開。倒是季太太,隨著年紀增長看得淡了,但既然明芝不來,她也沒道理非強迫的。
季明芝一動不動站在原處,風吹過,花樹上的嬌花柔蕊飄下來落在她的發間肩上。徐仲九替她摘去發間的,剩下的輕輕一拂,都落在地上,“二小姐,這裡實在是熱鬧得過了。不知你有沒有興趣去我們辦公的地方看看?”
他開車來的,一來一回連參觀不過個把小時。此時方才九時,十一時半的飯點,無論如何誤不了事。甚至沒人會注意到,誰會留意她?最後這話徐仲九沒說出口,姑娘家最要面子,萬萬不能下了她的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