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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芝一笑,“恭喜你,再過幾個月要做外婆了。”
陸芹呵呵笑了數聲,“好,好事。”這才試試探探地問,“徐仲九的?”
寶生親手端了一盅湯給明芝,明芝接過來喝了口,抬眼看向她,“不是他的還能誰的?你當我什麼人?”陸芹掩唇笑道,“那是當然。”隨即收起笑容湊上前,“可他現在落在日本人手裡,倒是怎麼辦才好。”
明芝垂眼看著碗盅,淡淡地有了絲愁容,嘆了口氣,“有什麼辦法,算我命苦,還好手頭有點錢,再有寶生照顧,應該可以把孩子帶大。”陸芹吃了驚,“那怎麼行!孩子總歸要有個爹的。當初我把你留在季家,也是顧慮這點,你現在這麼有本事,跟季家的養育分不開。”
那頭小寶吃光了冰淇淋,抬頭大聲道,“我還要。”陸芹不耐煩地指了指寶生,“找哥哥要。”她壓低聲音,“日本人壓著徐仲九,多半想你們投了去。我聽人講,婦界有隻位置一直留著,就是給你的。到了他們那邊,應該就把人放出來了。”
明芝心裡冷笑一聲,面上並不帶出來,依舊是那付愁容,“恐怕祝銘文不肯放人。”
“他?有道是漫天要價就地還價,到底還是日本人說了算,最多出點財物,把人贖回來。”陸芹熱心地說了幾個名字,都是上海灘的老頭子,名氣不及顧先生,但如今山中無老虎,輪到他們當大王了,“我幫你找兩個做中人,一笑泯恩怨。”
明芝看她舞弄,並不鬆口答應。再過一歇寶生來勸明芝休息,陸芹只好告辭。她一路想一路念頭風車般不定,將及到家時終於下了決心,一拍司機座椅,“調頭。”
汽車調了個頭,這時小寶開始鬧覺,陸芹只得把他抱在身上拍撫哄睡覺,倒是沒注意遠遠的跟了輛車上來。
“她這個人哪。”明芝聽了寶生匯報,並不意外,陸芹能賣她一次兩次,就還能再有三次四次。寶生聽說護崽的母老虎惹不得,沒見識過這種貨色,不由得動了殺心。他也不同明芝講,免得她知道了反而為難,只暗暗地想好幾個適合下手的場合,就等時機成熟。
下午季宅來了不速之客。
祝銘文一馬當先,身後跟著幾個彪形大漢,腰間都有傢伙。季宅這邊也不是吃素的,見狀立馬關門,問寶生要不要打電話給巡捕房,說話間該拿的傢伙都拿上了。
“徐太太,老朋友長久未見,我今天可是來做好事。”祝銘文也不急,讓人傳話進去,“要不要?不要,我就把寶貝帶回去了。”
季宅的大門又開了,祝銘文領著人進去,寶生站在屋檐下迎客,被他一把推開。
祝銘文肆無忌憚,“徐太太,你好哇。”明芝仍是樸素打扮,臉色也不甚好,但畢竟年輕,便這樣也是秀色難掩。他要笑不笑地說,“我們又見面了。”
明芝點點頭,“是,又見面了。”人既然進了門,總是客,她讓著彼此落了座,小丫頭送上茶。無需言語,寶生自動自覺站在明芝身後。
祝銘文拿著蓋子,叮叮噹噹地敲茶盞,一邊對明芝上上下下看個不停。
“祝先生今天來是……”明芝一手放在扶手上,面容平靜。
祝銘文剛要說話,院中寶生養的狗沖他大叫起來。他以為巧合,誰知再開口它又叫,不由大聲笑道,“徐太太養了一隻好看家狗。”寶生發出一聲呼哨,那狗原地坐下,仍然雙目炯炯盯著祝銘文。
祝銘文饒有興味地看了一眼寶生,發現後者雖然長相粗放,卻明顯十分年青。
“季老闆年輕,沒想到小吳老闆更年輕。年輕好啊,敢想敢做。”他也不管寶生的冷漠,怡然自得地說,“想當年我也年輕過。不瞞你說,季老闆,我信過主義,屢屢碰壁,現在早就不管了。人生在世,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無論男女都不可一日無錢。”
寶生見他東拉西扯,就是不提正事,恨不得眼裡噴火燒了他,免得在此作怪。然而明芝按捺得住,他也只能聽著,權當祝銘文在放屁。
“說句實話,我們這樣的人頂好不要有家小,一有家小難免牽手絆腳。托徐先生的福,幫我清了個乾乾淨淨,倒也省事。”祝銘文高談闊論,“我是理解徐先生的,不是他要做這樁事,只因他在那個位置上,不得不做。換了我也是一樣,所以這回對徐先生多有得罪,還請勿怪。”他話裡有話,盯著明芝的表情,見她聽到“多有得罪”之際眼神閃爍、又是憤恨又是淚光,“不過我這個人,最最心軟,見不得拆散小夫妻,藉此請季老闆回來和徐先生相聚,也是好事。你說呢?”
明芝拿起手帕拭了拭淚,未做回答。
祝銘文哈哈大笑,“是是,我不廢話了。”他叫了個名字,有人出去,過了會便有兩人抬著一付擔架進來,徐仲九躺在上面,臉色蒼白,但還有餘力朝明芝一笑。
明芝撲過去,和他手握在一起。寶生跟在後頭,伸手扶住明芝。
祝銘文又是大笑,湊到徐仲九耳旁,“徐先生,以後我們可是同一條線上的人了。”他滿意地看到徐仲九和明芝齊齊打了寒顫,起身離去。
送走這幫瘟神,寶生沉著臉盯住下人打掃客廳和院子,那頭李阿冬神出鬼沒鑽出來,低聲問道,“怎麼,咱們投日了?”
寶生沒好氣地罵道,“投不投有什麼區別,咱們還走得了嗎!”
第一百二十九章
徐仲九被抬上樓。
下人們進進出出。有的在浴室放水,拿出整疊的乾淨毛巾、細棉布的單衣單褲,一樣樣擺好。有的在準備吃食,四色小點心端上來放在榻邊几上。還有一個拿著熱毛巾剃刀替他收拾臉面,把頭髮修得短而又短,毛茸茸的只薄薄一層。
明芝坐在對面,握著卷書慢吞吞地看。
徐仲九輕聲低咳。這陣子祝銘文讓醫生給他打過消炎針,肺上的炎症也好多了,但病去如抽絲,動不動仍要咳嗽。
下人見他自己不動手,便拿過冰糖燉雪耳餵給他吃。他一口口咽了,笑笑道聲謝。吃完浴室那邊也準備得差不多,有兩個力大的上前扶他去洗浴,揭開蓋著的毯子時齊齊一愣,不由得回頭去看明芝的眼色。
除了頭臉,衣服外頭的地方簡直不能看。十個指甲沒有了,光禿禿的甲床露在外頭,跟去了殼的蝦般,是軟趴趴的肉粉色。手背上、胳膊上深深淺淺的燙烙傷,還有鞭打過的痕跡。衣服下的雖然看不到,但想來好不到哪。
徐仲九一頭咳,一頭笑,“胳膊腿都在,手指頭也沒少。”
明芝看他一眼,並不搭話,叫了個下人來低聲叮囑。過了會李阿冬捧了大黑傢伙上來,擺開架式對著徐仲九拍個不停。他胸膛上、腿上都有傷,花赤斑斕的渾身上下沒處好肉。
徐仲九握拳抵在唇上,試圖把咳聲壓在喉嚨里,不過沒有成功,“拍好點,洗出來送去《良友》,我也上回畫報。”
李阿冬回他,“《良友》遷去香港,還沒復工。”
等完事後李阿冬找到寶生,吐舌頭道,“不得了,日本人下手毒,打得不像人。”膝蓋腫成那樣,腿都不成樣子了,也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走路。這是看得見的,也不知道有沒有上電椅,聽說上了那玩意,以後連大小便都管不住。徐仲九本是翩翩青年,既俊朗,又稍帶些野氣,如今嘴頭倒還是伶俐,可臉上肉都沒了,光剩層皮繃在骨頭上,再活潑也嚇人。他形容給寶生聽,“一條條青筋,跟骷髏似的。”
李阿冬不是吃乾飯的,幾年來手上沒少沾過血,但看見這付德性未免嘖嘖稱奇,“虧他挺到現在,算條漢子。”
寶生正在渾身不得勁,聞言圓眼一瞪,“滾你娘的,少廢話!”李阿冬從果盤裡抓了個杏,拿在手上啃,“你那腿怎麼樣?”他看了看天,“不下雨啊。”
寶生睬都不睬他,奮力走向院裡。
相熟的醫生來了。寶生沒時間跟李阿冬扯閒話,領著醫生進房等候。等醫生喝過好幾盅茶,才有人請他上樓,這時徐仲九洗得乾乾淨淨被放在床上。
下人們不敢動手,生怕碰著五花八門的傷口,還是明芝看不下去,拎起毛巾一頓揉搓,又不是豆腐做的,要不行早不行了。
徐仲九疼得眼前發黑,勉強笑道,“讓他們來吧,別髒了你的手。”明芝頭都不抬,掌背揮在他腮幫上,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像一記巴掌。徐仲九抓住她的手,“別累著,我昨天剛洗過,姓祝的讓人把我洗了又洗,說怕你瞧著噁心不肯收貨。”見下人們都在外頭,他握住明芝的手送到嘴邊,也不管上頭的肥皂泡把自己的唇印上去。
熱烘烘的。
明芝抽出手,反手在他額上一探,果然在發燒。
她不由得加快動作,徐仲九隻拿眼看她,過了會低聲問道,“你怪我連累你?”明芝不語,他嘆氣,“害你也成了漢jian。”話沒說完,嘴裡被塞進團濕淋淋的手巾,唔唔的說不下去。
明芝看著好笑,在他大腿內側掐住點肉隨手一擰,恰巧他摘下手巾,啊喲一聲叫出來,老實了一會,他又看她的腹部,寬衣長擺的看不出端睨,硬著頭皮問道,“那個,孩子的事,不是為了救我編的吧?”明芝斜斜掃他一眼,並不答話,他自言自語,“姓祝的看準你懷著孕,不方便行動,我如今又是半殘廢。除非長了翅膀,否則你休想帶上我飛出上海這個大牢籠,才把我放回來,也好叫你鐵了心打定主意投日本人。”
明芝不動聲色,“你是怪孩子來得不是時候?”
徐仲九打自己一記小耳光,這才咳著笑道,“怎麼會!我都這把年紀,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再不懂得珍惜還是人嗎?我只是怕連累你們,害你們沒個好名聲。”
明芝站起身,“懶得管你真心假意,孩子真有了,大概山里那時得的。”在香港時她隱約覺得,但不敢確信,船行至半途才肯定,誰知道回來得到壞消息。明芝也想趁著時間不長弄掉,免得牽手絆腳不好動手,但念頭剛動又想到徐仲九說過:他早晚不得好死,只是沒個後人終究有些可惜,好像人生來去沒留蹤跡,一死之後連個哭的人都沒有。
明芝嫌他說話不吉利,立逼著他呸了好幾聲,可還是在心上留了個影。自己的身體自己有數,她大概是苦練得有些過頭,月信時有時無,雖則方便,卻不利於生育,要是這回弄掉,恐怕真沒有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