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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肺生過病,養了這些年,在一場折磨中迅速變差。他整夜咳嗽,噴出來的血一坨坨糊在胸口。第三天他被拖出來的時候,嘴角仍有粉紅的血沫。
祝銘文捏著徐仲九的下巴,把他的臉抬起來,“喲,臉色不太好。”
他們用老虎鉗拔他的指甲。死不了,活受罪。
徐仲九嗓子硬沉沉的發不出聲音,身體還在跟著痛楚動,如同被剪成兩段的蚯蚓,卻擺脫不了魔掌。
晚上躺在冰冷的地上,難得的清醒讓他察覺死並不是世上最難忍受的東西,而是想死不能,他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卻還在不停地咳。
他喃喃地說,“我不知道。”
徐仲九得到了一點醫治,冰涼的藥水注入他的身體。
“徐先生,徐先生,……”一個親切的聲音在耳朵,“你沒事吧?”
他翻著白眼輕聲罵粗口,就像在俱樂部跟侍應開玩笑,“長眼睛了沒,我有事!大事!”
那個聲音一直在安慰他,而疼痛也在減輕,“要不要叫你朋友來接你?”
他有氣沒力地說,“好啊。”
“那你朋友叫什麼?住哪裡?”
“她啊,” 他微微彎起唇角,“會來接我的。”
“他住在哪裡?”
他含糊地吐了兩個字。
新里,這是哪裡,上海有這個地名嗎?不管怎麼問,他已經睡過去,帶著一點微笑。
祝銘文原以為徐仲九靠臉吃飯,是上海灘的白相人,因此在日本人面前打包票,連投誠的通稿都準備好了,只差一張握手合作的照片。沒想到硬的軟的都上了,這小子居然扛下來,怎麼都不招,要不是證據確鑿,恐怕祝銘文也會懷疑自己拿錯人。他有心毀掉徐仲九,可日本人想拿徐仲九做活招牌,能招回顧先生是最好,如果不行,徐仲九那一輩還有不少可以用的人,別的不說,他那個老相好不是在婦女界頗有名聲,可以招來為共榮圈服務。
徐仲九得到兩天的喘息,甚至有粥湯這種滋補。他的喉嚨爛得失去了聲音,吃喝恍如受刑。藥物的作用,他分不清現實與虛幻,一時回到童年,餓得把抓到的任何東西都塞進嘴裡,樹皮,糠,土。為了一口吃的,他低聲下氣。等長大些長了力氣,又跟顧先生學了本事,他發現還是拳頭硬來得好。黑暗中徐仲九嘿嘿傻笑,頭回掀翻羅昌海,別提多痛快,雖然那次他也斷了兩根肋骨。可沒關係,他痛,別人更痛。
要不是遇到沈鳳書,徐仲九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何等怪物。在他生命中缺乏正常的父親角色。生父教會他無情無義,義父則是利用,吃一口,要把命交出去。遇到沈鳳書,他才知道世間真有君子。
徐仲九從幻覺中清醒,他自認不是鋼筋鐵骨,也沒信仰支撐,如果捉他的人是祝銘文,講不定降就降了。然則偏偏來的是祝銘文,徐仲九心裡有數,哪怕降也難免活罪,最多逃得一命。可祝銘文絕不會讓他悄無聲息地投降,徐仲九也處決過叛徒,手段同樣毒辣。所以,與其淪落到不值一文被兩邊拋棄,還不如咬緊牙關能挺則挺,不能就死。
至於明芝,他心頭緩緩滾過一點酸楚。他知道她會來救他,可是,真的挺不住了。
兩天後,徐仲九又被拖到行刑室。他的腿腫得失去了形狀,又沒了趾甲,不要說走路,連站直都困難。等被架在牆上,他的額頭已經滿是豆大的虛汗,被抓時穿的棉布裡衣早就破了,肌膚上的血痂一條條暴露在空氣中。
祝銘文皺著眉頭,用鞭柄捅了捅徐仲九胸口的傷痕。血隨之而出,滴滴嗒嗒順著鞭子淌下來。但他還是不滿意,用力往裡搗去,直到徐仲九發出嘶聲-已經沒辦法慘叫。
“真沒想到,徐先生倒是條硬漢。”祝銘文拔出鞭柄,滿意地看著其帶出的血肉。他把鞭子扔在一旁,拿起燒得發白的火鉗,往傷口上一放,血止住了。
祝銘文把火鉗又擱回火上,“中世紀止血法,還是有用的,我在蘇聯受訓時接觸了一些歐洲的文化。”他漫不經心地轉動火鉗,等它再次變白時拿在手裡把玩,搖了搖頭嘆口氣,“徐先生,你這張臉長得好,連我也下不了狠手。可是你不肯配合,日本人又催得緊,我只好做壞人。”
火鉗緩緩移動,頭髮迅速捲曲,焦糊味飄得滿屋都是。
“額頭燙個字,怎麼樣?眼睛,唉,瞎子可不太方便。要不,面頰?反正硬漢不需要靠臉吃飯。”徐仲九緊閉雙目,但顫抖的身體把他的恐懼暴露無遺,祝銘文嘆了口氣,“焚琴煮鶴,糟蹋啊,再考慮一下?不然你那個漂亮的小情人,就算趕回來救了你,大概也沒辦法再跟你在一起。”
徐仲九睜開雙眼,使勁點頭。火鉗在他眼前一晃,他趕緊閉上眼,含糊不清地嚷道,“我-說-!”
祝銘文笑了一聲,慢條斯理收回火鉗,“就是。何必呢。”
徐仲九牙齒格格作響,口齒不清吐出幾個字。祝銘文拿了塊布擦手,好整以暇走過去,“不要急,慢慢說,不然我用火鉗幫你燙平舌頭。”
徐仲九打了個寒顫,說話聲更低了,祝銘文不得不湊得越來越近。
就在這時,徐仲九挑眉咧嘴壞壞地一笑。祝銘文靠得近,只看見張開的兩排牙齒,心知不妙,猛地往後跳去,然而遲了!
他發出一聲長長的慘叫,亂踢亂打,終於脫離徐仲九的牙齒。
徐仲九撲地吐出一小塊東西,正是祝銘文耳朵的一部分。伸出舌頭細細去舔唇上沾著的鮮血,他無聲地笑得很歡。
祝銘文氣得渾身亂顫,抓起鞭子給徐仲九暴風驟雨一頓打,直把他打成血人還不足以平恨。吊打、老虎凳、辣椒水,還有什麼沒上?找到了!
“準備電椅!”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上當!
沒等電椅準備好,祝銘文已經回過神。
徐仲九這是自知絕無幸理,只求速死。但哪有那麼痛快!要的是徐仲九身敗名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下子死了,豈不便宜了他?!而且日本人那裡也得有交待,沒審出東西就搞死,恐怕又有人拿來做文章。
祝銘文皺了皺眉。自從日本人節節推進,前陣子觀望的一下子過來不少,以小角色居多。這幫人為了上位,吹捧拍馬無所不用其極,他雖然不至於怕他們威脅到自己位置,但也不得不小心為上,不能太過隨性。
耳朵隱隱作痛,祝銘文懶得看他們搶救徐仲九,起身往外走。將將到門口,他停下腳步,後面跟著的人也站定。
“另外那個,明早拖出去斃了。”
他所說的“那個”,是徐仲九常用的殺手,論起來倒是條硬漢,打得快爛了也沒招,所有線索還是在他落網的住所找到的。畢竟年輕,蛛絲馬跡顯露多起暗殺事件與他有關,死者家屬紛紛要求將其處死,祝銘文收足錢財,又捉到更有價值的徐仲九,便順應呼聲做人情。
一個兩個的,對別人狠,對他們自己也狠,真是後生可畏。門外日光耀眼,祝銘文眯起眼睛,突然打了個噴嚏。他從褲袋裡掏出手帕擦了擦鼻子,這才發現臉上有血,而且衣服上也有一灘灘乾涸的血跡。
過了。
祝銘文若有所思,徐仲九能混到今日地步,當有其能耐,自己是掉以輕心了。不過既然落到他手裡,開口只是早晚問題。人非糙木,孰能無情,他就不信徐仲九當真再無牽掛。按沈八小姐所說,徐仲九曾為季明芝放棄與季家大小姐的婚事,若是心硬如鐵,便不會有此發生。現下,等著季明芝投入網中,到時他只消捏住其一,就能撬動另一。
被祝銘文惦記的明芝,已經悄無聲息回到上海,大白天的她和寶生窩在地下室。這裡燈光昏暗,牆上布有鐵環,拴著兩個青年。
寶生熱得脫了外頭的衣服,只穿著棉布內褂,捲起袖管拎了條鞭子。明芝坐在角落,燈光照到她的半側身子。
那兩個青年是被明芝抓回的,知道她的手段,連朝她看都不敢。他倆對自己的遭遇尚處於迷糊狀態-在街上見到一個頗有姿色的少女,他倆仗著新投靠了日本人,上前動手動腳,把人拉進車裡要帶走。沒想到眼睛一眨小母雞變母老虎,反被她抓到這裡。
明芝握著一杯熱水,並不插手寶生的審訊。
她去找徐仲九,沒走近巷子就知道不對,周圍布滿暗哨,分明是出事的樣子。這兩頭傻乎乎的,略挨上幾下便招得乾乾淨淨,從祝銘文到他倆上頭的上頭是哪位老頭子都招了。
寶生的白褂子上濺了不少血點子,沉著一張臉凶神惡煞。他不怕祝銘文,更憋著口氣想壞日本人的事。在回來的船上,明芝利用職權首先幫寶生安上個小隊長的職務,他如今不再只是上海灘的小流氓。寶生雖然覺得那些名目都是虛的,但也微微產生了一點為國為民的豪情,揮動鞭子格外來勁。
看著差不多了,明芝起身出了地下室。陽光照下來,她怕冷似的一哆嗦。
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腳,徐仲九落到祝銘文手裡,算得上因果報應。然而明芝卻不能不管,哪怕龍潭虎穴,說不得都要闖一闖。
寶生追出,湊到她耳邊問如何處理那兩人。
明芝面無表情做了個手勢,是“處理掉”的意思。寶生會意點頭,一時又想起另一件事,但明芝垂著眼是付沉思的模樣,他不願打擾她,悶聲不響回了地下室。
寶生一走,明芝站在原地出了會神,轉身回了房。
因為不想惹麻煩,他們三個回來時悄然無聲,也沒回原先的屋子。這座宅院離俱樂部近,是從前寶生經營出來的一處落腳地,地上平平無奇,地下室卻很適合拿來做些秘密的勾當,走的時候沒賣,眼下正好拿來落腳。
宅院有三進,主屋臥室鋪了綠油油的羊毛地毯,猩紅色絲絨窗簾,一張大床足足兩米半寬,全幅金色床幔。寶生讓著明芝住,明芝踏進去深覺眼睛受刺激,懷疑起自己的美學教育是不是出了問題。寶生如同她半個徒弟兼半個弟弟,帶在身邊多年,向來體察她的心意。她雖然不大講究,但也不至於把睡覺的地方布置成這樣,怎麼寶生品味如此奇突?
明芝選了住在書房。書房還算清雅,只是書籍堆積如山,甚至有《溫莎的風流娘兒們》,也不知道誰幫寶生買的。
李阿冬被她派了出門,明芝在寂靜中繼續想她的心事,千頭萬緒,一時無解。直到寶生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她才回過神感覺到飢餓。寶生不是空著手來,他端著兩碗麵條,是剛剛下廚做的,煎了兩個蛋做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