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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讀書人的面子,哪怕心裡想得要命,仍然要面子忍痛割愛,只為不能好女色。
徐仲九冷冷一笑。
她和你不是一路人,和我才是。
沈鳳書默然低頭。
徐仲九又是一笑,還有什麼招,只管使出來。見佛殺佛,他誰也不怕。
背後有腳步聲,他回頭,肋下一痛。
他瞪大眼,是她,捅了他一刀。
徐仲九在亂夢中醒來,才發現窗外是一汪烈日,一陣陣熱氣湧進來。早晚溫差大,他擁被高臥,出了滿脖子滿背的熱汗,也許也有冷汗,畢竟做了那麼個噩夢。
是時候去哄哄她了,徐仲九思索著。他讓她護送煙土,源源不斷的紅丸提煉出來,流入市場;又變成錢回到上頭手裡,一部分充為軍資,繼續打打不完的仗;另一部分沿途落入各級官員的口袋,成為他們財產的一部分。而她是在季家長大的,未必接受得了,雖說看在他面上肯干,可時間一長沒準會有怨氣。而且那段路太亂,想必她很吃了點苦。不然,怎麼有那種夢?她要殺他早就可以動手,為什麼要拖到現在。
徐仲九理了個發,好好洗了個澡,穿上新買的襯衫西褲。對著鏡子一照,連他都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非常英俊。
就在徐仲九休生養息的同一天,明芝出手懲戒了李阿冬。
李阿冬和吳寶生如今是滬上出名的少年英雄,私下的不對盤也是人所皆知。據說有回小吳老闆在共舞台聽老生戲,賞戲班子五百塊。李阿冬見班主奉承得好,便賞八百塊要聽旦角戲,不拘閨門旦還是刀馬旦,哪怕老旦也行,反正他現在想聽。小吳老闆一個眼色,隨從把一千塊拍在桌上,一付讓班主看著辦的神氣。
兩人耍意氣,班主不敢煽風點火,不由暗暗叫苦,年輕人火氣大,萬一鬧開砸了舞台就事體大了。他是跑慣碼頭的老成人,然而半大小子抬起槓來簡直不可理喻,完全講不通。
班主畢竟有幾分見識,他不動聲色,趁戲院經理上前打圓場的當口,悄無聲息塞錢給兩邊的隨從。果然“家兄”說話有力,隨從們各自拉住自己的頭。其中有個小子機靈過頭搬出了明芝,“明天大老闆還有事安排咱們,不如別聽戲了,去澡堂松松筋骨,明天也好幹活。要是知道您倆這麼大手花錢,她老人家又得叫咱們去碼頭。”
對精力過旺的左臂右膀,明芝向來只有一招,打發他們去做事;實在沒事做,去碼頭搬箱子,只當鍛鍊身體。
寶生鼻子裡哼了一聲,“就數你勤謹?”
李阿冬卻是認真盯了一眼。這小子被看得背上發寒,強笑問道,“小李老闆,我說錯話了嗎?”
李阿冬搖頭,“沒有。”
過了幾天,這小子無聲無息死在巷尾。他原本在街頭賣香菸,託了七彎八繞的關係到寶生跟前做跑腿,還沒兩個月就沒了,家裡哭得不行。寶生送去一筆錢,但人沒了就是沒了。
寶生一查,是李阿冬手下的一個小子乾的,找了來打個半死。
又過兩天,寶生的人遇圍,好不容易闖出來,有一個沒跑掉折在裡面。
寶生懷疑李阿冬下絆子,又拿不到證據,情急之下動了手。此時李阿冬已非吳下阿蒙,還手不在話下。這場大戰堪稱兩敗俱傷,李阿冬差點被踢斷腰骨,寶生被損招擊中,飽嘗“不可說”之痛,好幾天走路都直著腿。
鬧成這樣,明芝不管不行了。她雷厲風行,下面的人不敢瞞,一五一十從頭說起,追究源頭不過一句話:李阿冬覺得寶生有明芝撐腰,連隨從都敢壓他。
一大早,明芝喊李阿冬和寶生到練武場。
她並沒興致一一解說自己的安排如何公正,所以直截了當擺個起手式,朝李阿冬一點頭,“上吧。”
第一百零一章
李阿冬猶豫了一下,他不是明芝對手。在體會到槍的威力後,寶生和他不大肯在其他上用功。足夠防身就行,練得再厲害有什麼用,能扛住飛旋而來的鉛彈?
然而在明芝面前,他不敢。
李阿冬解開襯衫的頭兩顆鈕扣,捲起袖管。他在明芝手下吃了兩年好飯,如今身材頎長,雖然比不上寶生魁梧,但也結結實實,緊繃的肌肉下蘊藏無限力量。
明芝沒催促。等他揮出一拳,她閃身避過,不慌不忙招招手,示意繼續。
李阿冬無可奈何,卻生出了一點僥倖。明芝是女子,剛才他這拳帶著十足十的力道,即使寶生對上,直面硬擋也要吃虧。
要是擊倒明芝……
李阿冬一邊想一邊暴風驟雨般追擊,明芝始終沒有接招,讓旁邊的寶生看得又是惱火又是著急,恨不得下場替她。
這時李阿冬打得興起,連連猛踢,每一腳都帶著風聲。只要挨著一下,必定傷筋折骨地受傷。
寶生黑了臉,忍不住上前兩步。
就在這個時候,明芝堪堪閃開,突然轉身迎上去,幾乎是面對面地出了手。
李阿冬還沒搞清,便昏頭昏腦一陣巨痛,他的胸腹受了重擊,是明芝的膝蓋。
他眼前一黑嘴裡一甜,彎腰半跪在地上。
明芝朝寶生一點頭,“你來。”
寶生驚訝地指向自己鼻子,帶著幾分不敢置信,“我?”隨即馬上醒悟,他啪地跪在明芝腿邊,躬成了大蝦,低頭不吭氣是個“儘管收拾”的姿態。
明芝冷笑一聲,“四馬路好玩嗎?”四馬路是出了名的脂粉街,別人來告訴明芝前,她想都沒想到寶生竟然逛起了花街柳巷。在她眼裡,寶生和李阿冬是孩子,雖然身體長大,但他們的年紀確實還小。
寶生再厚皮也感到微微的難堪,他不知道是誰在明芝面前告的狀,但既然被問,就老老實實地答,“還算有趣。”在那裡人人捧著他,吳老闆長吳老闆短,吳老闆阿要吃茶吳老闆請用熱手巾,打牌喝酒都有人侍候。俱樂部雖然也有各種玩意,但哪裡有女人多的地方軟聲細氣來得好玩。
寶生如此無恥,明芝氣得倒笑,在他狗頭上就是一巴掌,簡單粗暴下了命令,“以後不准去。”轉念想想,她又道,“隔天讓你娘幫你相個好太太。”
聞言寶生抬頭,“我不要。”他才不要那些女人,無趣。“姐姐,我以後不去了。”
明芝不過是受了寶生娘的囑託對他加以管教,並沒有做長輩的覺悟,聽了保證點點頭算收下寶生的誠意。她轉頭又向李阿冬,“要是不服,再來。”
李阿冬艱難地開了口,“我服。”他有些心虛,自從有錢有勢後他和寶生一樣,沒少去那些花天酒地的場合。但明芝沒教訓他,只道,“好自為之。”
李阿冬在寶生攙扶下爬了起來,儘管過了關,心裡卻十分不舒服。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反正看寶生很不順眼,但也知道在明芝的壓制下是想都不要想。道理他也懂:自己人不能對付自己人。他們起得太快,基礎還不牢,要是起了內鬨,不用等別人來,自己先完了。
寶生搖著尾巴送明芝離去。
擺平手下的糾紛,明芝還有許多事要做。顧先生牽頭搞了個簽名活動,聯合工商各界人士支持抗日。明芝自認小流氓,整日胡作非為,眼看顧先生這老流氓居然滿腔熱誠,仿佛從來不曾欺行霸市、擾亂物價,她的心靈深深受了一番震撼,一路若有所思,最後加固了一個早有的結論:這年頭,只有拳頭硬才是真的。
錢,她不少,所缺的是人手,寶生和李阿冬太過年輕,擔不起大梁。而外頭人看她總是女流之輩,從中要挑些可信賴者直是不易。再有就是顧先生,儘管她從未少過孝敬,但每到擴張地盤,顧先生壓著不讓。明芝惱怒之餘也不敢翻臉,她的資歷太淺,而顧先生八方交好,正是中流砥柱一般的人物。
回來路上,明芝的車被人群擋住了,那是一幫學生。
司機問明芝要不要調頭,她抬抬手示意不用。等在那的時候,明芝隱隱有了主意。不急,她什麼年紀,顧先生什麼年紀,她要多收養一批孩子,過十年再看是誰的世界。只是此事想來容易,做起來卻難,機伶孩子難免想法多;老實孩子雖然好管理,卻不容易轉彎;像寶生這樣的,忠誠和能幹兩者俱全的太少。可惜寶生的弟弟去得早,否則倒也可以培養。
學生們影響了交通,路邊有人說學生花著家裡大錢卻不好好讀書,也有人反駁。明芝放低車窗,有一搭沒一搭聽著。有不開眼的白相人見車裡坐著漂亮的年輕姑娘,心痒痒上前想攀話,被司機喝住,“張開你的狗眼,看看清人!”
白相人不心死,還不三不四地頂嘴。已經有認出季老闆的,悄悄退後,免得被此人連累,留出了一個空圈。
學生群已過,明芝敲敲司機的座位。司機會意,踩油門絕塵而去。這時,才有人告訴白相人剛才車裡人的身份,嚇得他連夜逃去鄉下躲了半個月。
不過明芝並未把小事放在心上,也沒訓斥司機跟人吵架掉份。看到學生,她又有了想法,顧先生如今名聲甚好,跟報上時常替他吹噓有很大關係,普通市民哪知道其中底細,只當他是個講義氣的大老闆。明芝打算花筆錢,找些文人也幫自己塗脂抹粉,方便以後廣收門徒。
帶著滿肚皮打算,明芝回了家。她買下相鄰的一幢樓,兩下打通,現在的房子比當初大了一倍。本來明芝叫寶生娘和娘姨搬出去和兒子同住,但兩人都表示想留下,趁手腳有力多做事,她也就隨她們去,集中在一起還方便保護。
兩人心裡有數,把宅子打理得井井有條,明芝一到家便有傭人上來服侍她換衣服吃點心,又稟告有位客人在沙發上睡著了,怎麼叫也叫不醒。
明芝聽了形容,猜到是徐仲九,心頭不由一跳。她定定神,放下碗去客廳。
果然是他。
明芝打量片刻,皺起眉頭-徐仲九的樣子看上去很不妙。他瘦了,雙頰皮膚緊貼顴骨,嘴唇乾裂,睡夢裡雙手神經質地握在一起。
她伸手想推醒他,還沒碰到就改了主意,拉了張椅子在沙發旁邊坐下。
動靜雖然小,卻仍是吵醒了徐仲九。他騰地坐起,一把掐住明芝的脖子。
砰的一聲,是傭人打翻了托盤裡的茶杯。
明芝瞄了傭人一眼。她已經看出徐仲九的虛弱,沒把這點冒犯放在心上。任他掐著自己的脖子,她抱了抱他的腰,替他拉了拉睡得凌亂的襯衫,是比從前瘦。
傭人不聲不響,低頭收拾完東西退了下去。
徐仲九滿頭大汗,呼吸急促,雙手一時收緊一時放鬆,要放不放的。明芝不知道他見了什麼鬼,由他捏搓一會,終究不耐煩,隨手把他推倒在沙發上,拿起杯子餵了他幾口溫茶,直起身自己也喝了幾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