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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敲門,徐仲九在浴室聽到,“是送衣服的,幫我拿一下。”明芝糊裡糊塗開門接了衣服,關上門才想到送衣服的人笑得不懷好意。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男的又在做洗澡的隱私事,難怪別人要想歪。
衣服都裝在袋子裡,有男裝有女裝,明芝又意識到,自己髒兮兮的,必須洗了澡換過衣服才能回去。
浴室的門開了,徐仲九背後是氤氳的熱氣,身上只裹著條浴巾。
明芝的大腦告訴她應該避開,趕緊開門走,雖然她衣裙髒了,但畢竟那只是衣裙。面前的這個人不再是好青年徐仲九,他不會感恩,所以也不可能甘於做沈鳳書身邊聽話的好秘書。
他很危險。
可她的視線不聽話地落在他肩頭,那裡有一團可怕的傷疤。她想到他的話,她曾經為能夠和他同生共死而暗生愉悅,也曾經舉槍傷人。不管他的話多荒謬,至少有一點說對了,她確實喜歡握著槍的感受,在那時她仿佛握住了一點可信的依靠。
徐仲九的心情在洗過一個熱水澡後好轉了,他又是英俊而潔淨的。
走近明芝,他小心地拈起她的一絡髮絲,“快去洗個澡,又是汗又是土,髒不髒?”他不去看她衣裙上的污漬,免得看了又破壞心情。他小時候有一次被羅昌海推進糞坑,怎麼洗仍然能聞到臭味,小夥伴們都避得遠遠的,連話都不願意跟他說,生怕說話間會染上臭氣。
明芝的目光仍然停留在他肩上,怕,但還是想看。她恍恍惚惚地問,“還痛嗎?”
徐仲九順著看過去,“不痛了。別看了,不害怕嗎?”
明芝搖了搖頭,垂下頭,很低聲地問,“那次我傷了幾個人?”
“誰知道。”徐仲九平靜地說,“別人死總好過自己死,你說是不是?”
說得也是。明芝不由自主地想,傷人固然不好,但也不能任別人傷自己啊。
徐仲九笑了一笑,“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弱的小的被人欺負。不管做得對不對,弱小就是錯。”他用食指輕輕抬起她的下巴,讓她不得不與自己對視,“還是強大來得好,沒有人管你的心地好不好。大家只關心你有沒有錢,至於錢是從哪裡來的,靠什麼得到的,誰關心?今天有錢,你就是好姑娘,舞會的上賓,親友喜歡的對象。明天沒錢,馬上打回原形。”
明芝垂眼,正好看到他赤裸的胸口,和他的小臂一樣,十分強健。
她漲紅了臉,閉上眼,然而睫毛止不住地微微顫動。
徐仲九饒有興趣地看著她,貼在她耳邊,“跟著我,我教你怎麼做個壞人,讓別人怕你,但是也愛你。”
明芝想搖頭,但下巴仍在他的控制中,她搖不了頭,“不。”她狠狠心說實話,“沒人怕你。”
徐仲九的熱氣撲在她耳上,“我還年輕,不急。”他抓住她的手按在他的胸口,“終有一天我能做到。”她感受到他心跳的有力,還有他的話語,“老天給我徐仲九這條命,就是給我機會。”
第二十一章
徐仲九在明芝面前徹底解除了偽裝。
他帶她去俱樂部玩,隔著一堵牆五少爺在旁邊的房間裡輸了又輸,他已經輸掉未來可得到的財產,慢慢的又輸掉可能從兄弟姐妹那裡拿到的。因為也有贏的時候,所以五少爺總覺得只是手氣問題,下一把贏大些就能把輸掉的搏回來。
明芝嚇著了。她記起再過大半年,自己在名義上是五少爺的大嫂。長嫂如母,自然不能看著兄弟沉淪賭海。徐仲九不攔她,也說是應該管。但五少爺怎麼會聽明芝的旁敲側擊,她根本是偷偷跟著徐仲九去的,又如何能明說自己看到了。五少爺也不用特意避開明芝,反正兩人見面的機會原本少。
看明芝悶悶不樂,眼不見為淨,徐仲九不帶她去俱樂部了。他帶她去很多新奇的地方,比如期貨交易所,他給她講解期貨交易的原理-只要有頭腦,用一點本錢也能掙大錢。這個明芝信,聰明人能掌握講規則的遊戲。
“你不是說過自己沒在買賣期貨?”她記得他說過的。
“說說逗你高興的。”徐仲九翻著一本書,抬頭對她一笑,“要是虧大了我欠了一屁股債,你可得救我。”
明芝心想這可真是個壞人,明知道她關心他,故意利用她對他的好意欺負她。而且他還冷酷無情地說,“人的心只有那麼大,想了這個還有那個,不如誰都不想,只有你自己好了才有餘力幫別人。像我,心裡只有我一個,不用今天擔心別人忘了我,明天又怕別人恨我。”
明芝從小到大接受的教育是禮義仁信,父母愛護子女,子女孝順父母,兄弟姐妹友愛互助,連對陌生人都要以禮相待,儘可能幫扶一把。
徐仲九點點她的鼻子,“你信?我不信,我還猜你也不太信。”
明芝臉慢慢地紅了,囁嚅了一會,沒說出什麼。
她現在知道徐仲九是壞人了,可有許多話也只有跟這個壞人才能說,她想她天性也是壞的,就是沒資本壞而已。她又不是大美人,能夠傾國傾城指使男人為自己做壞事;她也沒有錢,有錢能使鬼推磨,她那點錢大概夠請個下人打掃衛生,殺人放火想都別想。
明芝沒問徐仲九如何處理掉那個人,上次他沒告訴她槍戰的對頭去哪兒了,這次也不會跟她說。
“不告訴你是為你好,你好好做你的大小姐。”徐仲九振振有辭,“該讓你知道的我都不會瞞你,你看,我告訴你我不是好人了。”
明芝:……
該多謝他的坦誠嗎。
“你老呆在這,大表哥同意?”明芝算算,自元旦假期後徐仲九經常出現在上海。他是有工作的人,擅離職守不好吧。
“是縣長有事吩咐我。”徐仲九看一眼明芝,“他把他一些不動產轉到你名下了,這些事他抽不出空來做,我就自告奮勇跑個腿。季明芝,你現在正經是個小富婆,不用擔心被人揭穿老底。”
明芝張著嘴,傻乎乎的。
徐仲九表功道,“上次你救我的事,我一五一十細細告訴他,他聽了很喜歡,說你看著文靜,該出手時不含糊,將來一定好好給你個交待。後來他安排你來旁聽讀書,還讓我幫忙安頓。”
明芝更呆了,原來大表哥是重口味,不愛淑女愛動刀動槍的?還有,交待是什麼意思。
“太太把你上回說的話也和縣長說了。”徐仲九見她沒反應過來,提醒道,“就算他身有疾,你也會跟他。他自然不會讓你白跟。”
明芝這下臉燒得火熱,徐仲九還火上澆油,“我知道你也是說來哄哄別人開心的,但人就是聽得進愛聽的,有什麼辦法。”
明芝臉皮再厚,總沒修到徐仲九的程度。她站起來,看了看窗外,“今天天氣還好,不知道小月有沒有曬東西。過幾天要回去過年,被子什麼的都得曬一曬才好。”窗外是一汪冬天的陽光,不冷也不暖,“我不懂這些交易,下回再來請教,今天得早點回去。你不必送我,正好我可以順路去接友芝。”
徐仲九看著她顧左右而言他後溜之大吉,不覺一笑。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他沉吟著,覺得是時候讓徐家人跟季家親近了,過了年初芝十八,這年齡很該定下親事。雖然和明芝相比,初芝剛正得太過無味,沒有明芝一腦門的暗心思來得好玩,但誰讓她才是季家財產的繼承人。至於友芝,徐仲九知道明芝一直以為友芝是他的目標,其實他真的當她是妹妹,妻子的妹妹,情人的妹妹,只好是個妹妹了。
初芝畢業後沒再升學,在中西女校留校做了一名助教。她既要跟著父親熟悉自家生意的事,又要做好學校的本職,每日裡實在很是忙碌,難得抽空看了本西洋小說,想到往日三妹在家時最喜歡這個,便托經常往來兩地的徐仲九給送去。
季太太心疼長女,藉口自己要添置衣物,跟季祖萌說了,等到一日好天便帶著長女往上海去。季祖萌知道近來沈鳳書對明芝改觀很大,趁熱打狄託了他陪妻女走這趟。
沈鳳書初到梅城時頗受市民抵制,但有季家聯合數家大戶鼎力支持,風波漸漸平息,一應事宜隨之上了正軌。光看在這點上,他對季祖萌難得的請求也不能不應,好在只用一天,朝去夕返,不影響工作。
沈鳳書親自開車,初芝坐在副駕駛位,她近來對社會事務有了不少新想法,啾啾說個不停,招得季太太好笑起來,“你這個丫頭,在大表哥面前班門弄斧,也不怕惹笑話。”
初芝不答應,“大表哥又不是外人,就算我鬧了笑話,好過到外人面前出洋相。”
沈鳳書倒是喜歡初芝這樣實幹的年輕人,並不介意她多問。
季太太嘆氣,“我拿她當兒子養。大女脾氣性格種種都好,只是姻緣未到。”合心意的上門女婿不好找,季太太為女兒們的婚事犯了愁,“友芝也是,一門心思準備考大學做學問。”上大學也可以啊,先定親敲定和徐仲九的婚事,然後讀書結婚生子都不誤,多好。偏偏友芝堅持不念好書不訂婚不結婚,徐仲九過年二十四,還能等多久?
論起來徐仲九確實比友芝大得多,季太太心裡算了算,按年齡初芝也可以,但相差六歲不好,到底要不要冒這個險?
季太太念叨了兩句突然靜下來,初芝用手蓋著嘴唇把聲音壓到最低對沈鳳書說,“太太又在那裡盤算了。”
沈鳳書會意,也是莞爾。表妹們各有各的長處,或大方可人,或精靈可愛,根本不愁婚事,不過做母親的總是想幫女兒爭取到最好的生活,所以難免過慮。他想到明芝,這個不哼不哈的二丫頭從小不起眼,老縮在人後,三拳打不出一個聲,沒想到她只所以如此,全因沒到必要的時候。
季太太越想越煩,就怕越挑越花,還不如明芝一上來就定給沈鳳書,安安穩穩的好日子在眼前。對沈鳳書的舉動,她有所聽聞,趁這個時候加以勸阻,“明芝是我看著長大的,老實膽小,把心養大了對她反而不好。要是為她好,不如往後慢慢來,你們日子長得很,不趕在一時。”
沈鳳書沉默了一會,終是什麼都沒說。季太太是他的親姑媽,他就醫的整個過程季老爺更是陪伴在側,兩位長輩都知道他身體受損嚴重,不但有傷子嗣還恐怕不得永年。如果不趁早安排好明芝,將來一旦生變……他順從長輩答應了結親,卻是害了明芝終身,做些賠償也是應該。
沈鳳書不好女色,唯對活潑大膽的女孩子略有好感。誰知家庭做主定下的前後兩位妻子都不是活潑的性子,原配端莊,明芝怯懦,也算是命運弄他。他早已絕了男女之情,對明芝如兄長般,只有淡然的愛護之心。原先給她買過許多書,卻不見她讀,沈鳳書難免有所不滿,卻沒想到有意外之喜,明芝堪稱有大勇,那點不滿也就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