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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得意洋洋地一點他的鼻子,“不過我是誰,我只要一聞就知道你受傷躲起來了。”

    明芝聽他說得神乎其神,倒也有兩分起敬。可惜也就兩分,顧國桓揭穿了真相,“九哥告訴我的,他把事情都跟我講了。我雖然比不上他能幫你掃除痕跡,但只要有我在,誰敢動你就是跟我家老頭子過不去!”

    明芝默默地想,現在是你家老頭子要跟我過不去,那怎麼算?

    不過也就想想而已,反正她是不會跑去跟顧先生老實交待。等過了這陣子,顧先生另外開發出財路,自然也就好了;而憑著眼大心黑手狠,顧先生的財路非常廣闊,廣闊到其實不用在乎羅昌海的存在,因為除掉一個羅昌海,仍有無數個想發財的羅昌海來替代。

    初夏是生長飛快的季節,明芝的傷口得到精心照料,恢復得很快,不久就長合了。她在能下地的時候,悄無聲息地又從後門由盧小南陪著離開了盧家。

    第九十章

    自北平歸來沒上幾天課又請長假,想到校長那次關切的談話,明芝頗感羞慚,然而事已至此,她也只能在家好好休養,爭取早點復原。

    那天她徹夜不歸,嚇得寶生娘和娘姨擔心了整晚,第二天得信才好些,如今回到家裡,自然是捧鳳凰蛋般的待遇。少吃一口少睡一會,兩人便會唉聲嘆氣,生怕她落下病根。明芝長到這麼大,還是頭一回享受類似於母愛般的擔憂絮叨,自有一番新奇。  

    幾個同學上門探病,見她一個人住這麼一套整齊的房子,家裡沒有長輩之類的鎮守,不由傳出些新聞,但她們也不曾忘記前來的目的,熱情地噓寒問暖。明芝請假的理由是腳摔著了,但天熱不好包紮,她只在傷口上淺淺敷了層藥,外頭穿著灑腳褲。沒有石膏,沒有傷筋膏味,別人看在眼裡,又有些想當然的推測,以為實際上她懷了胎,或者相反。

    大部分時候,明芝一個人躺在床上,思緒便如萬馬奔騰,全是不可說的陰謀詭計,如何把顧先生除了,如何把徐仲九鎖了,想到筋疲力盡時便昏昏睡去。她失了許多血,身體經不住這種走一步看三步的大型盤算。

    風吹動白色的窗紗,明芝悠悠醒來,不知今夕何夕:三年前她還唯唯諾諾在別人手裡吃飯,心心念念想要一個過得去的夫婿。

    寶生得了明芝的委託,忙得腳不點地,這天又是一腦門熱汗衝上樓,連自家老娘連聲叫喚都沒喊住他。

    “姐姐,那家珠寶店是猶太人開的,買珠寶的人沒留下任何聯絡方式,都是上門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我找了店裡的一個小夥計,他每天替我盯著,昨天那人又來買東西,他悄悄地跟在後面,總算尋到了門頭。”寶生一口氣說完,把紙條上的地址拿給明芝看,心頭一陣暗喜,他總算拿到了徐某人的痛腳,“他在那裡守了半天,過後有人出來,送了禮盒去了這個地方。”  

    明芝瞄了眼地址,目光緩緩移到寶生臉上,好半天才問道,“他跟你有仇?”

    寶生一咬牙跪下來,對著明芝的視線老老實實地說,“我討厭他。姐姐,他對你不好,你別跟他在一起。”

    明芝沉默不語,寶生向前膝行兩步,差不多貼在床頭,“姐姐,我全都知道。那時你從家裡跑出來傷得那麼重也沒回來,要不是我和弟弟急病要用錢,你絕不會讓他找到。”他看了一眼四周,房裡素淨得沒有多餘的裝飾,“這裡再好,也不是你想要的地方,我們走吧。我現在身體好,不會再生病,等以後我養你。”

    聽著他的話明芝想到住在窩棚的時光,不覺失神,最後一句又把她拉了回來。寶生養她?她腦海中自動把寶生娘胖乎乎的臉和自己的等同起來,好笑。她和寶生娘已經兩清,寶生娘救了她,她也救了寶生,現在養著娘倆,不過是為了有個幫手,並沒預想要寶生將來的孝敬。

    寶生發現她神色的變化,心裡發急,連忙補充道,“姐姐我說的都是真心話,要是做不到,罰我給姐姐做一輩子的牛馬。”

    他說得懇切,明芝心裡微動,但面上卻不露出來,板起了臉,“行了,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我又沒有七老八十,要你養!”她又看了看紙條上的地址,沉思了一會,“你去這地方看看,注意周圍的環境,別被人發現。”  

    她不接寶生的話茬,寶生滿心委屈,以為明芝不信他,但也無可奈何,沒精打采應了。

    見他耷拉腦袋走到門口,明芝厲聲叫道,“回來!”

    寶生以為她著惱,話都不敢說,規規矩矩站在床邊。

    明芝看在眼裡,心裡又是一動,這孩子不知什麼時候長成個大孩子的樣子,圓頭圓腦,高大壯實,粗手大腳,只是咬唇的表情仍是一團稚氣。她沒和顏緩色,冷冷地敲打道,“給我打起精神,我們的對手不是普通人,樣樣比我們強。要是你還是這付蔫樣,趁早給我滾一邊去,我不想你丟掉小命,你娘沒了養老的人。”

    寶生聽她把徐仲九列為對手,而她和自己才是同一陣營,大喜過望之下說話都有些結巴,“我……我……明白!”

    寶生走後,明芝下了床,她的腿已經好得差不多,只是還不能用力,走得一瘸一拐。她走到窗邊,在那看著樓下的寶生娘和娘姨做事。她倆正湊在一起剝毛豆,阿冬去上了正式的學堂,娘姨對明芝是死心塌地了,因此願意傳授一點家務的訣竅給寶生娘,新鮮毛豆籽用點雪菜一炒,是早晨過粥的好小菜。  

    寶生娘低聲笑道,“你做得精緻。太太不是講究的人,不過看到好的還是願意多吃一筷。”

    從前在窩棚的時候,明芝病得歪歪倒倒,寶生娘從自己和兒子嘴裡硬扣下大米,熬了粥餵她,偶爾還有寶生從河裡摸到的小魚小蝦。

    寶生娘是開朗的性子,明芝毫不懷疑,即使日子再苦十倍,她也能找到活下去的法子。窮有窮的過法,富有富的過法,現在她胖了兩圈,把身上新做的藍花褂子擠得鼓鼓囊囊。

    院子裡種著兩種截然不同的植物,繞在鐵柵欄的薔薇是娘姨的手筆,而角落裡整齊的蔥蒜是寶生娘的。明芝在遠近之間切換視線,這是她鍛鍊眼神的辦法。想到可能有的一場對決,她微微地有一點熱血上頭,那是必須有的興奮,讓她渴望著戰鬥的到來。

    寶生挨了一頓訓,渾身骨頭都舒服了,任勞任怨地起早摸黑,兩天後給明芝畫了張詳細的地形圖,“這裡的住家非富即貴,輕易住不進去,不知道他從哪租到的房子。”他指給她看,“房子是兩層半的結構,閣樓上視線很好。院中有汽車房,能放兩輛車。進進出出的人不多,都是青年,有兩個像帶著傢伙。”

    “你怎麼知道?”  

    “那天我偷偷扔了個甩炮,他倆同時猛地回頭,手放在腰裡,是拔槍的姿勢。”

    明芝估計這是徐仲九新接的任務,以一國之力自然找得到方便的房子,彪悍的青年。這些倒不用管,也管不了,她還有自知之明,“另一處呢,是什麼地方?”

    寶生遲疑了一下,明芝沉聲,“講。”

    “那家住了一戶姓沈的,據說松江的大戶,分了家後搬來的。一對小夫妻三天兩頭吵架,男的是沒出息的賭棍,把家裡的田都輸光了。女的動不動說要回娘家,不過養了一窩孩子,想跑也難。還有兩個是男的妹妹,讀過書,是學生的打扮,經常結伴去百貨公司閒逛。”寶生硬著頭皮說下去,“有天聽見她倆開玩笑,說等姓徐的來求婚就讓他在法租界買套大房子。”

    明芝波瀾不興地“哦”了一聲。

    寶生看著她的面色,猶猶豫豫地說,“我娘力氣大,要不讓她叫上一幫江北娘娘,她們有的是收馬桶的,有的幫人洗衣服,上門去把那個女人打個稀巴爛,看她還敢不敢胡說八道。”好男不跟女斗,但是大房發現了外頭不二不三的女人,自然可以叫了中年婦人去打。  

    明芝不動聲色,“幹嗎勞動你娘,你拿上砍刀,一個人就夠了。”

    寶生內心掙扎了兩下,服帖地認了命,“我今晚就去,白天被人看到了不好。”

    明芝就算心裡不痛快,看著寶生的臉色也緩了過來,“跟你開玩笑,不用管她們。”

    寶生吃驚地瞪大眼,“不行!姐姐,你不要他是你的事,別的人想撬牆腳可一定要給點辣花醬,不然豈不是讓那幫小女人爬到了頭髮梢!一定要動手,你的人不是別人能動的!你不用擔心,憑那樣的貨,擋不住我幾砍刀下去,統統叫她們丟手失腳,看她們還敢不敢動花腦筋!”

    寶生義憤填膺,明芝越發好笑,“砍了她們,他就回來了?”

    一句話問得寶生呆若木雞,自然不會,今天有這個,明天就會有那個。他從小見多了的,一時情熱,總歸海誓山盟,過後互不往來、反臉成仇的都有。可是姐姐,她又好看又能幹,只有她甩別人,哪能讓別人腳踏兩頭船。

    明芝示意寶生退下,“這兩天你只守在第一家,有什麼事安排人手告訴我。”  

    寶生不動。他還沒繞過彎,出口氣也好啊。

    明芝不耐煩地點醒他,“要出氣直接找本人,他要做什麼我就讓他做不成,他恨我也好,怕我也好,我無所謂。反正誰惹我,我讓他知道後果!”

    當寶生的面放下狠話,明芝卻是知道徐仲九的事不是輕易能管的,弄得不好便要折進去。

    趁個雨天,她打扮成青年職員的樣子,撐著傘在那條路上走了一回。

    正如寶生所說,住的人進出都是汽車,路上行人不多。

    走到盡頭,明芝進了家咖啡館要了點吃的,邊吃邊觀察。早晨清靜,汽車開過,路面的水濺起,發出嘩嘩的聲音。她還見到一輛認識的車,盧家父子坐在後排,像在交談,父慈子孝的樣子讓人羨慕。

    她下意識想起寶生找來的資料,盧小南的父親是什麼保障同盟的總幹事,講究平等之類的精神。這倒是跟大表哥有點像,一念閃過,明芝對自己訕笑,別人給的平等能當真嗎?沈鳳書對她好,可只要看他和初芝的相處,便知道那不一樣,骨子裡他們是同類人,互相理解。而盧小南救了她,從頭到尾盧家再沒出來一個人,由著一個孩子處理此事,讓她從後門進,也從後門出,免得盧家跟流氓掛上鉤。

    不懂感恩,只記得雞毛蒜皮的細節。明芝自嘲,她啊,只和徐仲九是同類,一樣的心胸狹窄、有仇必報、不顧大局。

    慢!盧小南-羅昌海-徐仲九,明芝騰地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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