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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個孩子似懂非懂,“娘,什麼叫私孩子?”

    然後被他們的媽給轟了出去,“滾滾滾!不是小孩子聽的。”她湊到明芝嘴邊,才聽到若有若無的辯白,“辦過婚禮的。”

    就算沒辦過,在明芝心中,她早晚也會嫁給徐仲九。但不是這樣。

    大娘揮揮手,“沒事,我見得多了,年輕姑娘被男人一騙就上當,越是不能有孩子越是來得快。”

    明芝啼笑皆非。

    大娘又湊上來,“我幫你洗過,放心,用的熟水。外頭那個殺千刀就是嫌我一大早倒血水晦氣,在那裡罵人。”她嘿嘿一笑,“姑娘,你留下來養好了再走,那兩個大洋就當你的食宿費。”

    不等明芝答應是否,大娘站起來,力拔山兮大吼一聲,“小討債鬼,進來守著,姐姐要什麼拿給她,老娘我要去做事。”

    兩個黑猴般的小人絲毫不受狹窄的門洞影響,同時撲了進來。大娘滿意地拍了拍身上的灰,“這事就這麼說定。”

    明芝在棚戶區躺了一個多月才能慢慢起身,大娘後悔莫及,深覺做了筆蝕本生意,一邊念叨一邊還是供應熱水以及薄粥。倒是兩個皮猴,某天日光下突然覺出了這位不知名姐姐的美麗,扭扭捏捏地發出讚詞,“姐姐你真好看。”另一個加以補充,“比這裡的姐姐們都好看。”

    這裡也有年輕女孩,在紡織廠做工,掙回的錢還要養父母和弟妹。長期的勞累讓她們已經失去青春的光澤,而明芝,死裡逃生反而煥發出異樣的光芒。她的臉是一種瓷白,黑幽幽的眼睛格外大,深得讓人看不透她的心思。

    窩棚太淺,明芝每天都能聽到新鮮的活劇,嗜賭的父母賣兒女,婚嫁的青年籌不出一張床的錢。就連大姑娘懷上私孩子的,短短時間也發生了幾起,有的被工頭占了便宜,有的是跟人相好。每件事都能拿來當笑話,這樣的笑話也可能發生在講笑話的人身上。

    她覺得自己像掉進了人間地獄,而地獄裡的人並不覺得。他們來自四面八方,有從洪水裡逃生的,有在家鄉活不下去到大上海討生活的,這裡多的是機會,只要抓住機會就能發達。

    明芝能爬起來後沒多久,也進了紡織廠做工。

    她乾脆把稀拉拉的頭髮又剪短了,自稱叫陸明,不知道的人還當她是個男孩。

    每天上班下班,賺到的錢分一半給大娘,每天晚上吃大娘做的油渣白菜麵糊,明芝發現日子也能這樣下過去。

    只要她不去想徐仲九。

    理智上她知道她的遭遇不是他的錯,他只想壓服她,像馴服烈馬一樣讓她服從他。情感上,她受不了。

    明芝想自己真是變態,誰惹她誰倒霉。

    “這家走失了一個大小姐,登了一次又一次啟事,還說找到人有厚酬。”大娘在晚飯桌上又提起這事,小心翼翼地試探道,“我看這上面的人跟你有幾分像,還有手上的傷疤,……”

    明芝沒縮回手,“不是我。”

    大娘收起舊報紙,喃喃道,“不是就不是吧。”

    明芝對往事已經不再介意。她殺人,別人當然可以關她;她打傷人,別人當然也可以踢斷她的骨頭;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報,只是時辰未到。論她做過的事,老天對她也已經不薄,沒教她生在窮人窩,好歹吃過好飯、穿過好衣、受過教育,還想怎麼樣。

    她現在就想多攢幾個錢,好跟大娘一家三口搬離這裡。春夏秋三季還好,等冬天一來,恐怕要凍掉小命的。兩個小皮猴告訴她,他們去年還有個弟弟,天冷了生病,沒多久硬梆梆沒氣了。

    “娘哭得死去活來。”

    這家沒有男人,弟弟的來歷是個問號,但孩子們並不介意彼此的血緣,為了生存他們來不及想太多。

    在這裡,只有活下去才值得用力。

    第五十七章

    夏蟬鳴聲如蓋,季家園子的春紅已謝,只余石榴的枝葉還綴著數朵盛放的花蕾。荷花當季,遠遠望去池面上花葉亭亭,又清慡又好看。

    徐仲九新剪了頭髮,極短,映得眉目格外烏亮。天氣熱,白棉布襯衫被汗打濕了,貼在背上。他和季老爺談完正事便往藏書樓來借書,行走在小徑間,不由自主想起明芝。

    也不知道她如今躲在哪裡。

    按理明芝受了那樣重的傷,又剛剛小產,活下來的可能性不大,但徐仲九不信她會死。他總覺得明芝和自己是一路人,就算世上別的人死絕了,他倆總可以找到一條生路。可惜尋人啟事登了那麼多次,明芝依然沓無音訊,按阿榮看來是凶多吉少。

    徐仲九聽不得這個,所以阿榮他們當他的面不說。最後連老頭子也知道了,特意把徐仲九叫去安慰一頓。原本還要送他一個剛下海的小舞女,被徐仲九拒絕了,他只說怕風聲透到季家,畢竟他和季家大小姐的婚約仍在。

    徐仲九並不是魯男子。可為了對得住他和明芝一夕所得、又一朝失去的孩子,他決定守上一陣子。除此以外,徐仲九沒有其他方式可以表達自己的懊惱。他原本打算把明芝關上個把月壓壓性子,等她求饒就放出來,沒想到半路跳出個羅昌海。不但害了小的,連大的那個也去掉半條命。

    藏書樓里靜悄悄,徐仲九在書架上找到上次他見明芝看的書,是一本英文小說。翻開書頁,第一句話便是:“有錢的單身漢總要娶位太太,這是一條舉世公認的真理”。雖然深覺明芝在友芝的影響下盡看些沒意思的愛情小說,但猛然一見此話,徐仲九倒也覺得作者是個妙人。

    樓梯上傳來一陣快速的腳步聲,徐仲九合上書,側身往書架後一站。

    上樓的是初芝。她跑得很急,直奔到窗前才停下。

    初芝喘了幾口氣才緩過勁。她掏出手帕打算擦汗,卻在無意中帶翻桌上的一疊書,書本接二連三掉下來,嘩啦啦落在地上。

    徐仲九剛要出去幫忙,誰知初芝撿了兩本後突然不耐煩,她竟揮動雙手,把桌上另外的幾疊書都掃在地上。

    這不是徐仲九熟悉的季初芝,也不是她願意給人看到的樣子,他收住腳步,仍然側身站在原地。

    大概初芝也被自己的舉動嚇住了,她呆呆地站了會,蹲下來慢吞吞地把書撿起來。

    才撿幾本,樓下又有人上來,是季太太身邊的丫頭,說太太有事請大小姐過去。

    初芝也不言語,只低頭撿書。丫頭笑著催了一次,見她固執地蹲在那,就跟著一起收拾。

    等她們走了,徐仲九才轉出來。他看了看桌上的書,拿著那本小說不聲不響出了藏書樓,同時下定決心不管將來自己和明芝有多少個孩子,都不能由她來教,免得養成這付驕縱脾氣,總是驟然爆發。季家的女孩子們,從初芝數起,從明友到友芝,哪個不是看著笑盈盈的嬌柔少女,論起她們的行事,卻哪個都不是乖巧孩子。

    也是梅城這邊的事情尚未處理完畢,否則他早將阿榮踢到一邊去,自己出馬去找明芝-白長那麼大個,連找個人都不會,還能幹什麼。

    沈鳳書離職,徐仲九的職務卻仍在。他離開許久,自然也有人想頂他的位置,但新來的縣長無錢不歡、又是酒肉之徒,唯獨不喜理事。徐仲九禮貌周到又懂事,新縣長樂得自己摟錢,把公務統統交給徐仲九去處理。

    除了公事,徐仲九這邊又幫乾爹收了三百畝上好的水稻田。田是季家出的,一進一出徐仲九落了些好處,和著明芝的錢他在租界悄悄置了處小房子,準備將來在那裡安頓。

    明芝當然不知道徐仲九的打算,要是知道也不會同意,她一點也不想在上海呆下去。

    有錢她想跑得遠遠的,省得遇到不想見的人。

    俗話說一分錢難倒好漢,現在是明芝最窮的時候,她始終恢復得不太好。除了傷痛之外,紡織廠的工不容易做,車間裡又吵又熱,噪音讓頭腦發昏,熱氣麼,蒸得人拼命出汗,一天下來全身的衣裳都濕透。大娘拿了明芝的一半收入,每頓把第一碗乾的盛給她,但就算全吃掉也長不了兩斤肉,更別說有時候根本累得什麼都不想吃。

    等過了夏天就會好,明芝對自己說。夏天是一年中最消耗精力的季節,到秋季天氣轉涼,睡眠、胃口都會變好,那時人也有力氣了。

    天熱,兩個孩子,寶生和福生成天野在外頭,傍晚才回來。窮人家的孩子再小也有算計,他倆每天回來總不空手,多少有點東西。明芝懷疑當中有些是偷的,但她也知道窮得滴滴嗒嗒的時候還能堅持骨氣的人是少數,而自己沒資格跟孩子們講道德。

    這天寶生竟然拎了一整塊肉回來。

    寶生已經有十歲,很知道美醜之別,發自內心地把肉獻給明芝。他自家的老娘收垃圾還沒回來,明芝倒是早班,已經下了班在家。看兩個孩子眼巴巴盯著她,她一時來了興致,把肉細細洗乾淨切成小塊,又給錢讓寶生去買冰糖八角之類的調料,很有心思地煮了鍋紅燒肉。

    寶生和福生嘴裡含了一大塊冰糖,鼓著腮幫子站在煤球爐旁盯著鍋子,大力吸、慢慢呼,務必不能放過飄出來的每一絲香味。

    明芝看著好笑,笑著、笑著突然想到幸虧肚子裡的孩子沒紮下根,否則該怎麼辦。要不是醫生說流產,她自己根本沒意識到已經懷孕。但流掉也好,不然說不定再過十八年又是一個讓人厭惡的徐仲九或是季明芝。她很有自知之明,無論她還是徐仲九都不適合有孩子,他倆是同樣的偏激暴戾。

    等到紅燒肉可以吃的時候,明芝給寶生和福生先每人舀了一小碗,讓他倆過個饞勁。至於她自己,笑眯眯坐著看他倆捧著碗吃得不抬頭。

    天熱肉放不久,晚飯大娘母子三個吃得精光。

    常年少見葷腥的肚子承受不了突然而來的口福,半夜明芝被外頭此起彼伏的腳步聲吵醒。怕熱睡在露天的母子仨,跑馬燈似的奔出去瀉。

    福生八歲,蹲在河邊一邊打瞌睡一邊拉,睡眼惺松之際,腳一滑掉進河裡。

    寶生眼明手快想拉住他,卻人小力弱沒成功。他連褲子都來不及系,連忙跳到水裡去撈弟弟。

    好不容易把人頂上岸,福生在那呃呃地吐水。

    寶生走過去,揚起巴掌惡狠狠給福生來了個左右開弓。

    河面實在太噁心,連垃圾窩裡長大的寶生也覺得很吃不消。他指著福生的鼻子凶聲霸氣地罵,“小王八蛋!”

    褲子不知飄到哪去了,他光著下半身在那裡教訓弟弟。大娘看不下去,走過去,揚起巴掌惡狠狠給寶生來了個左右開弓,“小王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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