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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對坐,默不做聲吃完面,寶生又替明芝泡杯熱茶,這才開口,“馬太太那裡要不要讓人去支應一聲?”他說的馬太太是明芝的生母陸芹,顧先生離開上海,明芝也走了,馬家改投一位姓張的大老闆門下求庇護。張老闆跟日本人眉來眼去,打得火熱,寶生不知道明芝是如何打算,憋到現在才問。

    明芝搖頭,過了會突然冷笑,“她?”但對上寶生,又不想說了,“等我想好了再動。”

    寶生點點頭,“徐先生進去不止一天兩天,不知道他……”明芝擺手制止寶生往下說,“如果有事,那也是他的命。”

    寶生不響,寶生心裡想,你放得下才好。

    不過依他看,徐仲九沒那麼容易死,但進了那種地方不死意味著什麼,他明白,明芝也知道。以明芝對日本人的反感,他倒要看看徐仲九以後怎麼面對明芝。

    總而言之,死對徐仲九來說反而不是壞事。

    徐仲九沒死。被好醫好藥養了一陣子,他漸漸回過氣,而人一旦瀕死過,對生的渴望就會更大。徐仲九躺在病床上,風車般轉念頭,偏偏祝銘文拿起架子,居然遲遲不出現。  

    等徐仲九把心一橫,決定不去想,活過一天是一天時,這廝卻又來了。

    祝銘文眼一掃,自有人幫他搬了椅子。他拂了拂長衫下擺,施施然坐下,仔細看了一回徐仲九的臉色,微笑道,“恢復得不錯。”

    “托福。”

    祝銘文對徐仲九話語中的諷刺置若罔聞,仍掛著笑意,“年輕人脾氣大點也正常,是我的錯。”他掏出煙盒取出一支,點著了深吸一口,“我也是這樣過來的。人生在世,何苦非把自己逼上絕路。徐先生,不瞞你說,當初我剛知道家人噩耗,真是恨不得跟他們一起去。可那又怎麼樣,他們能活過來嗎?死了就是死了,活下來才有指望。”

    煙霧中徐仲九神色冷漠。

    祝銘文呵呵笑道,“還在生我的氣?徐先生,季小姐回來了,看在她的份上你也得愛惜身體,是不是?”

    第一百二十七章

    季老闆回來了,和她的左臂右膀。

    沒大張旗鼓,可消息傳得很快。季老闆在上海灘不是頂風頭的人物,然而誰人背後無人講。有說法她反臉無情,當初剛踏上地頭,幾個大老闆看是個女流之輩,讓她立穩了腳頭,沒想到後來六親不認,毫不通融。又有說法,她後台硬,顧先生不算,另有數位神秘人物,每每關鍵時刻出面說項,才讓她躋身“老頭子”行列。  

    不過季老闆的左臂右膀,論起來都是好漢。小吳老闆從小學的功夫,又有一幫師兄弟幫襯。小李老闆看上去斯文,卻綿里藏針,誰惹誰知道。

    季府門上拜訪的客人不多,但也不少。

    天氣回暖了,李阿冬襯衫西褲,套了件藏藍色的羊毛背心,站在窗邊,一隻手插在褲袋,另一隻手撥弄仙客來的花朵,“那邊麼,好!好地方,吃得好,住得也好,美女也多。”來客向他打聽香港的情況,他卻有點心不在焉。

    李阿冬有心事,上次不告而別,外宅的小舞女竟沒回去重操舊業,一直守在家裡,這次見面哭成淚人,只求跟在他身邊。李阿冬把這事放在心上,琢磨著如何向明芝開口已有幾天,但還沒想好怎麼說。

    明芝面上不顯,可李阿冬覺得她應該是灼急的,為了徐先生落在日本人手上的事。她自己不說,他也不能湊上去安慰,免得弄巧成拙。他和寶生不同,明芝信任寶生;他也比不上盧小南,盧小南跟他們都不一樣,有點特殊,他看得出來。

    李阿冬指上用力,把花折了下來。他隨手扔在盆里,下了決心,揀日不如撞日,就今晚把小舞女的事跟明芝提了。現在她用著他,難不成連這點小事都不能滿足。

    

    下午又來一位客人,還是李阿冬接待的。他讓傭人泡了茶,自己親手端給客人,“今年的碧螺春還沒得,這是去年的黃山毛峰,增田先生姑且嘗嘗。”

    增田先生原先在商社做商人,如今擔任的角色仍類似於商人,只不過買賣的東西變了而已。他站起來雙手接過茶,響亮地道了聲謝,見李阿冬坐下才跟著坐下,微笑著問道,“季小姐剛回來,很忙吧?”

    增田先生的中國話略為彆扭,但不影響交流。李阿冬笑微微地一點頭,又嘆了口氣,“生意不好做啊。”難民烏泱泱湧進上海,把物價抬成了天價,增田先生頗為同情地也一點頭,“不錯。不過-不必擔心,很快-會得到解決的。”

    李阿冬暗罵日本人無恥,明里唱了好大一番苦經,把去香港的事推脫為尋找新商機,還扯了會香港飲食和上海的不同,言下之意哪天要請增田先生吃飯。增田先生沒見著明芝,但自以為得到李阿冬的許諾,有機會從容勸說她投日。再說手上有徐仲九這個“人質”,不怕季明芝跑到哪裡去,他不急於第一次上門就得到答覆。

    增田先生很禮貌地告辭而去,李阿冬送到車邊。再回到客廳,寶生已經下樓,正在盯著傭人收拾掉茶杯菸灰缸。李阿冬站在門邊,抱手看他吆五喝六,一邊尋思:明芝見重慶來人,是寶生在外頭把的風,他聽到什麼沒有?重慶那邊,怎麼說?  

    季宅的傭人看見寶生比看見明芝還怕,片刻間客廳回復原樣。寶生一屁股坐下,隨手把手杖往茶几上一擱,朝李阿冬一抬下巴,“許了什麼好處?”

    李阿冬不跟他一般見識,走過去在水果盤裡仔細挑梨,“沒具體的,只說商會和婦女會可以安排位置。”寶生哼了聲,“打發討飯的啊!”

    李阿冬笑笑,“你那邊怎麼樣?”

    寶生拿了個梨大嚼,含含糊糊地說,“勸我們別當漢jian,免得一失足成千古恨。”他罵了句粗話,“話都不會講,要不是老子瞧不上日本人,不然叫這混帳東西瞧瞧,老子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他管不著!什麼世道了,還拿老一套壓咱們!狗雜碎,以為我不知道他們那點事。”

    李阿冬慢騰騰削了梨,用毛巾抹過手,才拿起來咬了一口。他垂下眼帘,以隱藏不屑的笑意,“那你想-”寶生不耐煩地打斷他,“說歸說,總不能真的當漢jian。”李阿冬點頭道是。

    寶生皺眉盯了他一會,“別動歪腦筋,別說明芝姐,我先容不得你!”  

    李阿東哈哈笑著說,“怎麼會。就算我沒讀過書,也知道國難當頭。”他收住笑,湊向寶生壓低了聲音,“如果哪邊都不靠呢?租界裡一樣討得到生活。”世道再亂,人也要吃飯睡覺,說不定來錢還更快,有今天沒明日,錢花了才是自己的。只要看香港就知道,上海過去的,一個個花錢如流水。

    寶生微微動心,隨即想到徐仲九,本來未必不行,但既然要從日本人手裡奪人,幹完自然跑得越遠越好。寶生一直不喜歡徐仲九,此刻更是眼中刺一般,最好徐仲九熬不住刑早早叛變,又最好他趕緊死翹翹,免得連累別人。不過,寶生心裡也很清楚,就算徐仲九想死,只怕日本人也不答應,不從他嘴裡撬出東西,怎麼可能讓他死。而徐仲九幹了這麼久,恐怕很清楚叛徒的下場,沒拿到一定保障前絕不可能低頭。

    他扔下梨核,抓起毛巾擦了擦手,握了手杖起身要上樓。

    李阿東冷眼看他一瘸一拐,心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要是搞倒寶生,明芝手下得用的人只剩他,到時候還不知道誰說了算。擱從前他不敢想,然而世道變了,不是麼。

    手裡的梨冰冷甜膩,李阿東牙疼似的吸了口氣,對自己膽大包大的想法搖了搖頭,還不是時候。他微笑著放下梨,反正他還年輕,有的是時間。  

    祝銘文來過,徐仲九的待遇又改善了些,他的傷還沒大好,但肯定死不了。那天祝銘文一口咬定一切皆是誤會,更說起誰誰誰,從前諸事一筆勾銷,如今被日本人委以重任,仕途得意之極。

    “老弟,何苦呢,只要你一點頭,我立馬送你和季小姐團聚。”

    徐仲九不吭氣,祝銘文也不急,前面是他逼得太緊,教徐仲九充了回好漢。現在,季明芝自投羅網,進得來出不去,等把需要的都拿到,再慢慢泡製他倆也不遲。祝銘文又點一支煙,邊抽邊想,他倒要看這兩個能挺到什麼時候。

    第一百二十八章

    天放晴數日,頓時熱得穿不牢絨線衫,貪靚的女人更是早早換上單旗袍。

    這天陸芹帶了兒子上季宅。

    進門她把小人遞給寶生,“叫哥哥,跟哥哥玩。”任由一大一小面面相覷,她自己朝沙發上坐了,指揮傭人泡茶做冰淇淋,“是新茶嗎?先倒水再加茶葉,否則泡出來黃撲撲,既無賣相也沒吃相。冰淇淋要多加點芝麻,小寶喜歡芝麻多的。”

    自從上海淪陷,陸芹夫妻倆坐困租界,少了許多消遣,只能在吃上講究,短短數個月長出不少肉,雙下巴也初露痕跡。她本來是個美婦人,胖了仍然是福態的漂亮。  

    陸芹理了理旗袍的下擺,“明芝呢?她不見客,可我不算客人。”

    寶生向侍立的丫頭使個眼色,小姑娘上前答話,“醫生在幫太太看脈,一會就好。”

    “咦,她病了嗎?”陸芹站起身,“怎麼不同我講?我去看看。”

    寶生不動聲色,身子一橫擋在路口。陸芹有點懼他,退回沙發,“我等就是。”她坐著也不安生,一會問丫頭日常開銷誰在管,一會又朝寶生笑,聊些香港的風土人情,“早年我同我們馬先生去過,那裡的人皮色黑顴骨高,喜歡吃涼茶。”說得起勁就笑,“講是講涼茶,其實滾燙。”

    寶生禮貌地笑。

    過了半刻鐘醫生出來,丫頭陪著去開方,趁寶生走開的機會陸芹趕緊躡手躡腳輟上,依稀聽到忌茴香八角,宜臥床,心境要保持愉快之類。這難道是有了?她不敢多聽,飛快地退回客廳。小寶坐在一角吃冰淇淋,就在她起身和坐下時抬了抬眼睛。

    陸芹捧著茶盞吃茶,心裡七上八下。馬家如今投靠的張老闆吃水深得很,怎麼填也填不飽,她看好明芝可以跟他們一斗,然而懷上了……姓徐的又落在日本人手裡,如今日本人勢大。  

    “在想什麼?”

    冷不防聽到明芝的聲音,陸芹嚇了一跳,差點扔掉手裡的東西。她放下茶盞,不徐不緩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這才說話,“醫生怎麼說?”

    “不能妄動,多睡多休息。”

    陸芹目光落到明芝腹上,後者穿著寬腰身的衣裙,倒也看不出變化,“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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