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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都是意思、意思的課程,明芝哪有實戰過,但小月求得懇切,她捲起袖子只好上了。
“你-忍著點。”
直擠到鮮血出來,明芝才停手。她幫小月抹上消毒的軟藥膏,又找了片西藥給小月吃了,“這幾天別沾水,我明天再幫你要點藥回來。”
小月那隻耳朵熱烘烘的痛到麻了,握著鏡子看了好幾眼,“多謝二小姐。幸虧你來,否則這個沒用的連看都不敢看。”
阿芳申辯道,“腫成那個樣子,我哪敢動手。你不也是,我都說幫你拿著鏡子你自己來擠?”
小月啐道,“關公刮骨不也得靠別人下手,我要能對自己下手,成什麼人了。二小姐,你真厲害。我聽說女子也可以學醫的,可惜你已經訂了親。”
是,有女醫學博士。然而,她是不成的了,“還不快點收拾好,熱水打了沒?我和三小姐明天還要上學。”
友芝坐下就不肯挪窩,“等我看完這幾頁,再有一會會就好。”
幾頁又幾頁,明芝知道的。她自管自收拾了上床休息,裝作不經意地問友芝,“剛才飯桌上你站起來就走,母親不太高興。”
友芝撅嘴道,“我還不高興呢。她整天想著把我們嫁出去,嫁了你又想嫁掉我,我才十五歲,急什麼,等我讀了大學再嫁也不遲。”
季太太雖然出自松江沈家,又嫁到了季家,但畢竟沒受過西式教育,不明白如今的女子想法已經不同。梅城跟大上海離得又太近,季友芝知道的世界不止是娘家婆家,她還小,還想出去看看。
友芝的回答讓明芝又難受了兩天,都是季家的女兒,怎麼她就成了這樣。人,尤其是女子,總得講點節操。
出於道德上的自責,明芝再見到徐仲九,倒是能夠從裡到外的安安靜靜了,至少她那點說不清、道不楚的念頭已經打消。
高等小學堂的春季運動會,因為季祖萌的盛情邀請,所以縣裡也很重視,沈鳳書特意抽了時間出席開幕式。明芝按季太太的要求打扮成一個時髦淑女陪伴在未婚夫的身邊,以表示外界的流言都是無稽之談-沈鳳書絕沒有菸癮,身體也沒有殘缺。
季明芝身上的旗袍是季太太讓裁fèng按大城市最流行的款式趕做的,白底淡黃碎花。前幾年流行袖口寬大,今年袖子和腰身收小,下擺也改為到膝蓋處。明芝平常穿慣上衣下裙,猛地換上後很是拘束。但她個子高,穿著旗袍比平時多了幾分婀娜。
徐仲九奉沈鳳書命送她回去時,自然不吝讚美之辭。
明芝和從前一樣,低頭坐在後排座位上,一言不發。改變不了命運,那就接受命運。
這可不是徐仲九希望看到的。他笑了笑,不動聲色把車開了去觀海樓。
第六章
明芝向來有暈車的毛病,加上難得出來應酬,一個上午下來渾身僵硬,耳朵里嗡嗡作響。坐上車後她昏沉沉的,只礙著開車的徐仲九才盡力維持儀態,一個大小姐,總不能當著外男的面呼呼睡去。
車停下來,明芝茫然地看向窗外,數秒後突然回過神,不是季家的大門,這是在哪?
徐仲九把車停在山坳里,野生刺槐掛著一串串白花,樹底下幾叢薔薇開得如火如荼。他閒閒地告訴明芝,“往前再走半里就是觀海樓。”
觀海樓的一角勾檐高高挑在樹梢上,明芝也認了出來,她只是不明白徐仲九幹嗎帶她來。
徐仲九已經下了車,替她拉開車門,“再過一陣子這些花都要謝了。”
那又怎麼樣?明芝下了車,莫名其妙地看了徐仲九一眼。山風吹過,她不由自主抱緊胳膊,今天,實在是穿得單薄。
徐仲九從車裡拿了自己的外衣,替她披在身上,朝她笑笑,“一起走走。”
明芝原有一些說不清的怨氣,比如徐仲九不問就把她帶來,再比如早已落空的那點小期盼。她原也可以擺一擺上官未婚妻的架子,把衣服扯下來,厲聲質問徐仲九是何居心。然而可能是山間的鳥語花香,讓她把那些心思全收了起來。她默默地跟在他身後,緩緩走向觀海樓。
路的一側有條山澗,清澈見底,起自高處,在石上飛瀉直下。
“明年畢了業有什麼打算?”徐仲九問。
明芝安靜地回答,“嫁人。”
水邊也有花,一蓬橙紅色的卷丹百合開得正好,徐仲九三步兩步過去,摘了一枝遞給明芝,說的話卻毫不風雅,“梅城真是好地方,像我們那邊春二三月青黃不接,窮人餓極了什麼都扒出來吃。我小時候經常吃它的球精,有點苦。能找到的還有山蔥,挺香的。”
明芝聽他說過童年的狀況,但沒料到苦成這樣,注意力一下子轉到他身上,“你不是杭州人,都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
徐仲九搖頭笑道,“那得怪我那個親娘。她懷孕後自以為有了叫價的本錢,帶著我跑回老家,想吊起來叫價,趁這個機會進徐家。誰知道人家正房大太太肚子爭氣,不但也生兒子,還生得比她早,生得比她多,徐家不稀罕外頭的野種。我娘拖著個油瓶,運氣又不好,一來二去病死了,差點連累我做餓死鬼。”
明芝自有知識起,身邊所有人時時提醒她的身份跟姐妹們不同,要感恩圖報,那種憋悶不可言道。但她畢竟吃得飽、穿得暖,沒經歷過真正的苦日子。此刻聽徐仲九這麼一說,她一時慶幸季家的厚道,一時不覺又想,他們養大她不過費些米糧,卻沒把她當人,否則也不會隨便把她許給沈鳳書。
然而這些,不能跟徐仲九說。
明芝把玩那枝卷丹,隨口說道,“好在苦盡甘來,如今你已經出頭。”他讀了書,又有事做,將來前途無限。恨只恨她是個女兒身,即使離開季家,未見得就有好日子。想到這裡她不由嘆了口氣,“還是做男子好。”
徐仲九聞言但笑不語,停下腳步捲起褲腿給明芝看他的雙膝。
明芝哪裡好意思看,可一瞥之下已經掃到,膝蓋上傷痕累累,可想當年受傷之重。
她慌忙別過臉,“怎麼弄的?”
“家裡丟了東西,懷疑是我偷的,讓我跪祠堂。我自表心志,跪在碎瓷片上。我爹看我有點志氣,這才下定決心送我去寄宿學校讀書。”徐仲九坦然道。他沒說東西確實是他偷的,拿去換了錢,不然哪來的本錢在徐家攪事。說完他又是一笑,“否則不定我現在哪個鋪子裡做小夥計,弓腰哈背看見您來了就招呼,二小姐好,二小姐您聞這法蘭西新到的香水,可香哪。”
他語氣輕鬆,明芝被逗得笑了,不過聯想到自身,笑意隨即而逝,“都是命不好,沒投在太太那裡。”
徐仲九咧嘴笑道,“我們還算命不好?二小姐您真是福氣好,沒見過生出來被按在馬桶里淹死的,從小討飯的,長到八九歲被買去紗布廠做工的……”
明芝耳根發熱,低下頭打斷他的話語,“是我錯了。”
徐仲九溫言,“二小姐,要是真有命里註定,你也該信你是天生的好命,過去好現在好將來更好。”他語聲低沉,明芝不知不覺看向他,被吸引著說出心中話,“你也覺得我嫁給他是命好?”相敬如冰……一輩子……
徐仲九豎起雙指輕輕貼在她唇上,輕輕搖頭,“你覺得什麼才是好命?”
明芝想都不用想,像初芝就是天生的好命,生來聰慧貌美,父母寵愛,家業豐厚,家人為她精心擇婿,必定夫妻和睦,子孫滿堂。
但徐仲九的低語慢慢送進她心中,“在我以為,身處高位,隨心所欲,這才是好命。自古至今,居於人上的婦人豈止一位兩位,二小姐正在青春少年,何必妄自菲薄,誰能說您必定不及令姐,說不定將來季家還要托您的福。”兩人靠得太近,他閃亮的眼神讓明芝感覺到無名的危險,然而她如被蠱惑,儘管心跳越來越快,卻避不開他的注視,也不想避開。“至於夫妻之愛,”他唇上浮起一絲笑,“像您這樣可愛的小姐,實在不必擔憂,……”
明芝聽他說到這裡,方才驚覺自己竟然和一個外人說什麼愛不愛的,猛地向後退了一步。
儘管話沒說完,接下來他倆也沒再提起這事,可徐仲九的微笑讓她心驚膽跳,既害怕,又忍不住有點違規的快樂。
這時候非時非節,觀海樓除了他倆之外別無客人,徐仲九挑了樓上靠窗的雅座,要了壺頂好的新茶,又點了花生瓜子幾個果盤。茶樓見兩人衣履時髦,徐仲九出手大方,格外奉送兩小碟秘制的蜜餞。
明芝沒有吃零嘴的習慣,揀了一小塊花生糖含在嘴裡,飴糖的甜香慢慢地彌散。
徐仲九把醃青梅條推到她面前,“試試這個。”他見明芝微微皺了下眉,猜她怕酸,“不酸,用甘糙醃的。”
明芝卻不過他的好意嘗了點,味道倒是真的不錯。徐仲九便叫人包了兩罐給她帶回家,“算是我的東道,微薄了些,二小姐不要嫌棄,不想吃就送給府上做事的大娘、大姐。”他又道,“她們喜歡說主人家的是非,雖然沒什麼惡意,聽著卻也掃興,不如平時多給小恩小惠。小吃食小物件,吃了拿了,閒話總要少些。”
明芝哪裡不懂人情世故,只是既然在學堂讀書,難免多有開銷,別的姐妹都有太太貼補,她可開不了口,故而手頭本就緊巴巴,縱然有心也無力。
徐仲九看在眼裡,掏出一卷鈔票放在桌上推向明芝,“不必客氣,我不是施恩不望報的好人,將來你過得好,大可以回贈我榮華富貴。”
明芝連看都不敢看,扭過頭急道,“我不要!”
徐仲九早已料到她的反應,拎起方才打包的東西徑直下樓。明芝手足無措,抓起那捲錢匆匆追下去。才走兩步她想起不能給茶室的人看到,便把錢塞在隨身的小包。
這一耽擱,前邊的徐仲九已經結過帳出了觀海樓。明芝緊趕慢趕,還是比他晚一步上車。
她略為猶豫了片刻,拉開門坐在副駕駛位上。正在拿錢的時候,徐仲九一把按住她的手,“二小姐,古語說朋友有通財之義。我當你是朋友,你當我是什麼?”
當他是什麼?明芝問自己。英俊有為好青年,大表哥的下屬,上佳的結婚對象。他處處照顧自己,樣樣安排妥當,為了鼓勵她不惜說及自家身世,明芝不覺大大慚愧,怔怔地看向徐仲九,唇嚅動了兩下卻沒發出聲。
徐仲九輕輕拍拍她的手背,鬆開手發動了車,“二小姐,來日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