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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芝在車間見到盧小南,他在那裡做工人。她目光敏銳,一瞥之下也不會認錯,只是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的。不過不難推斷,世事艱辛,物價飛漲,少了父親庇護,盧小南不得不出來做事。像他這般年紀的半大孩子,明芝手下有二三十個,大多讀了一年半載私塾,識幾個字,做過學徒的有,更多是在街頭討生活,坑蒙拐騙無所不為,直到被她收攏來。
盧小南沒多大變化,穿著工人褲也仍舊學生樣,不過神氣里有了點大人的腔調。
見明芝注目,校董也是熱心人,低聲向她介紹了一番盧小南的來歷,又道,“孩子犟得很,他父親的朋友們打算湊一筆款子供他讀完書,他就是不肯,寧可一邊做事一邊自學。書局的老闆也是自學出身,倒喜歡他有志氣。”
明芝自有打算,應和了數聲。他們都是慡快人,方才對入股之事已有定議,等看過廠房更是將此事敲定,只等做好文書再聚集了一起簽字。
這些事,她不打算告訴徐仲九。明芝憋著一口氣想在上海灘衝出一條路,原為自己和徐仲九擺脫小卒子的命運,並沒有呼風喚雨的愛好。然而隨著人馬壯大,她竟嘗到一些權勢的滋味,忙碌之後有幾分感悟,難怪喜好弄權者多,確實比看一盤家務帳有趣。
輕言曼語之間,午飯已擺上桌,徐仲九拉著明芝坐下,親手替她挾菜。其中有道西式的煎魚,廚房配了相應的白葡萄酒,徐仲九舉杯輕輕碰一下明芝的,也不等她,自己笑吟吟地先喝了一口。
明芝看他喝得眉開眼笑,忍不住提起腳來踹他,“有這麼好?”
徐仲九放下杯子,一本正經地說,“就有這麼好。”
他表情再嚴肅不過,不知為何明芝牙痒痒的,要不是地方不對,簡直要咬他一口。她不想被他帶著跑,立馬收心斂氣,靜靜地吃她的那份。
飯後明芝只管做自己每天的功課,寫大字,看書,徐仲九也拿了本書在旁邊坐著。
“啪”的一聲書掉在地上。明芝走過去撿起來,把書放在藤椅扶手邊的茶几上,盯著他看了一會。
徐仲九睡著後眉毛眼睛終於老實了,有種倦鳥歸巢的舒展,濃墨重彩褪去後是蒼白。明芝伸手撫摸他的面頰,卻在半途停下,手背擦過他的唇。
如果……鎖起來,如今她有的是人手看住他。
一念閃過又是一念。
他們看不住。
除非……她的手緩緩下移,停在他的喉結上。除非,打斷他的腿。
明芝搖搖頭收回手,轉身出了房。
第一百零三章
徐仲九過的好日子,夜宵雞湯海參,杏汁燕窩當點心,睡醒了吃吃了睡,補得神完氣足。明芝見他天天蹲在家裡,不由微微詫異,因為素知他不是這樣的人,必定憋著大招在後頭。但不管她明問旁敲,徐仲九隻推疲累已久,如今能夠守著她已是福氣。
明芝聽了一笑,並不當真,把剛剛剝的枇杷遞給他。
徐仲九一身的棉布褲褂,頭髮剃得極短,青黝黝襯得眉眼更烏。他用舌頭頂著枇杷在嘴裡轉來轉去,腮幫也隨之鼓起落下。
“怎麼,不信?”
明芝洗過手,拿了毛巾擦乾,又是一笑,抿了抿頭髮,換了雙鞋。今天商會有事,她該出門了。
等她一走,徐仲九指揮傭人把藤椅搬到院裡的涼篷下,舒舒服服躺下來,剛眯上眼又睜開。對著李阿冬,他招招手,“過來坐坐。”
李阿冬坐在小竹凳上,發現自己的腿太長,怎麼放怎麼彆扭,活像鄉下受氣包小媳婦。
徐仲九看在眼裡,連同李阿冬的襯衫卡其褲。他恍然大悟,難怪總覺得哪裡見過,這不就是小版的自己麼。徐仲九從上到下打量李阿冬,總的來說不算辱沒這身打扮,這孩子眉清目秀,白白淨淨,和寶生的五大三粗恰成強烈的對比。
他慈祥地笑了,“還做噩夢嗎?”
李阿冬不明所以,但隱隱約約有些不安。徐仲九調皮地一笑,坐起半身湊在他耳邊低聲道,“放心,連你娘都已經忘了你那個死鬼爹。”李阿冬臉色大變,但徐仲九不放過他,仍然笑模笑樣,“放火最好了,統統燒個精光,說出去還是他們自己不小心。你說,是吧?”
李阿冬一顫,手按在褲兜上。徐仲九眼明手快,輕輕拍了拍他的手,懶洋洋地躺下去,“年輕人,不要急。怕什麼?你又不打算做聖人,別人打了你的臉,自然要打回去。”他打了個呵欠,“季明芝用人,又不看是不是孝子賢孫,就算她知道又有什麼關係,難道你們現在做的不是殺人放火?”
李阿冬從家裡出來時氣不過放了把火,心下一直不安,後來才知道竟闖下大禍。風乾物燥,那把火燒掉了祖屋,屋裡的人一個也沒逃出來。娘姨早就不過問前夫家的事,也從不和老家往來,因此到現在她沒收到風聲,也不曾起疑。久而久之李阿冬也不再擔憂,誰會猜著是他幹的呢。
然而終究是塊心病,此刻聽徐仲九侃侃而談,他一時熱一時冷,竟不知道如何才好。要是拔槍打死徐仲九,眾目睽睽之下恐怕連碼頭都逃不到就會被抓回來;但不管不顧,恐怕徐仲九不放過他。
他又打了個寒顫,“你,想要什麼?”
徐仲九坦然道,“心裡藏著事多難受,我幫你排解排解,放下就好。”他閉上眼睛胡亂揮了揮手,一付困意難擋的樣子。
過了會徐仲九鼻息均勻,居然真的睡著了。李阿冬胡思亂想,臉色忽青忽紅,終究站起身悄然離開。
徐仲九睡到夕陽西下,期間誰也不敢打擾他,直到聽見明芝的說話聲,她回來了。
腳步聲漸行漸近,他睜開眼,和對方的視線碰個正著。
盧小南。
他腦海中浮起眼前少年的姓名,暗暗一樂,看來自己恢復得差不多,從睡到清醒只用數秒。
不大美妙的,盧小南不是手無寸鐵,他拿著把上了子彈的“三花口”。徐仲九射擊訓練課程成績是優秀,他一眼認出這是比利時原廠生產的進口貨,別看槍身薄,精度卻高,顯然它屬於明芝。更糟的是她在他的教導下,早就學會把彈頭開出十字fèng隙口,一旦擊中目標便會開花,幾乎不留搶救的機會。
也許槍里沒有子彈,但徐仲九覺得不容樂觀。
明芝垂眼沒看他,語聲平淡,“人在這,你看著辦。”
徐仲九苦笑,他是盧小南的殺父仇人。盧小南面容消瘦,指甲fèng帶著油墨,手掌還有舊年凍瘡的痕跡,估計父親去世後的日子不怎麼好,明芝這是把他當禮物送出去了?
魚在砧板。
一時無聲。
好像很久。
盧小南搖搖頭,掉轉槍口扔還給明芝,“我不恨他。他也是可憐蟲。”
明芝和徐仲九對視了一眼,後者無辜地看著她。她輕抬手扣下扳機,一聲悶響,青枝綠葉飄飄散散落了他滿身,拂了還有。
“吃飯了。”半道上衝出一個寶生娘。她扶徐仲九坐起,順手拍掉他身上的落葉,嘀咕道,“有話好好說,在外頭動刀動槍,家裡就不必了噯。”說話聲不大不小,剛好能讓明芝聽到的音量。
明芝沒有反應,“這是寶生娘,一會她安排你住下,和寶生、阿冬他倆在隔壁院子裡。有什麼需要,只管跟傭人說。”她看了看徐仲九,他還是一付楚楚可憐的受驚狀。她忍不住笑了,坦坦然地說,“吃飯,我餓了。”
明芝用徐仲九的小命引動盧小南,把他招為手下。她不保證能幫他復仇,最終可以到哪一步看他自己,但事在人為,亂世里有槍有人闖出氣候的可不少。
因為這意外的一出,徐仲九作天作地數天,氣狠狠怪明芝謀殺親夫。他委委屈屈地說,“一想起我就心口作痛,不用別人,你先要了我的命。”明芝被他揉搓得受不了,直想笑,“又沒下手,你也會怕?”
徐仲九哼道,“怎麼不會!你以為我不會死?!”
明芝不喜歡聽到他說生道死,臉上卻不露出,“請你吃飯算賠罪?”
兩人商量了一會,穿戴好了出門吃飯。路上徐仲九又鬧了一會,“你要那個小子幹什麼?”
明芝看中盧小南是讀書種子,她現下花大洋供著幾個文人在報上替自己歌功頌德,但及不上自家有一個的好。她含糊地開著玩笑,“養來當兒子,省得自己生。”
徐仲九目不轉睛看著她,片刻後笑了,“好-這麼大個兒子,我歡喜還來不及。你是想做顧先生?”明芝毫不猶豫地一搖頭,“我為什麼要學他!”
說笑間已經到了最繁華的地段,徐仲九東張西望之餘看出許多新鮮,嘖嘖道,“可惜你不穿旗袍,否則肯定把外頭那些比下去。”明芝也不愛聽這個,她生平最窩囊便是打扮好裝人偶的年歲,當下沒聽到似的只管開車。
徐仲九又想起顧國桓,“他怎麼不來了?”
腿在人家身上,管得著嗎,明芝又是無語。徐仲九興致勃勃地說,“聽說你親生的娘生了個兒子,和你像不像?不不不,兒子像媽女兒像爸,我瞧你更像季先生多些,不像你娘。”
忍無可忍之際,徐仲九小心翼翼看著她問,“你不高興?”
明芝一腳剎車,看他猛地向前一衝,窩著的火去了大半,“到了。”
人多的地方事多,冤家路窄,他們遇上了沈八小姐,或者說吳師長的十五姨太。
今非昔比,沈八小姐珠光寶氣,老遠的一陣香風,舉起手指朝他倆嬌滴滴的一聲令下,“給我打!”
十幾條大漢應聲而出,還有幾個抱著胳膊在後面。
租界裡大庭廣眾不宜用槍,贏了沒彩頭,輸了說不定實實足足挨頓打,倉促間徐仲九和明芝對視一眼,不約而同:撤!他倆奔回車上,打著火就是一腳油門衝出去。等脫離險境,兩人不由得大笑,再狠的流氓也怕潑婦。
第一百零四章
沈八小姐的挑釁,明芝並沒放在心上,做老闆的怎麼能跟人家姨太太計較。然而吳師長聽說後反而生出興趣,除了豐厚的產業外,季明芝本身還是位標緻的年輕女子,至於她的那些凶名,天底下橫著走的不是丘八麼。
吳師長和徐仲九有交情,從前通過徐仲九的手暗中賺了一大票。但交情歸交情,他聽說顧先生對徐仲九頗有兩件不滿意的事,而徐仲九因此銷聲匿跡了很長時間,眼下也不知道在哪裡高就。
沈八小姐把明芝的老底翻得乾乾淨淨,看到吳師長若有所思的表情。所謂一個枕頭睡不出兩樣的人,她對他已有一定了解,心下微動,隨即便是一樂,徐仲九和季明芝勾結著把她送給吳師長時,沒想到會有今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