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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應生以為她有什麼需求,連忙過來察看,明芝要了盤水果,又坐了下去。
她明白了,徐仲九的目標正是盧小南的父親!她殺羅昌海,徐仲九來得如此之快,不是他在暗中保護她或者羅昌海,而是因為她坐在盧家的車上。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羅昌海跟在盧家的車後,沒想到後面還有一輛日夜盯著盧家的車。
夏天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
沒等明芝下定決心,是把這個發現告訴盧小南還是直接攔阻徐仲九,盧家的車子開了回來。車進院子的同時,她注意到幾個青年悄無聲息綴了上去,分布在大門的附近。
這是要動手了。
明芝也是個中人,自然明白他們舉動的含義,她還沒想好怎麼辦。
把一張大鈔扣在桌面,她低著頭走了出去。
盧家父子換了輛車,車子緩緩駛出來。
就在瞬間,四個青年刷地圍在汽車四角,各自向內射擊。
加了消音器的槍聲噗噗連發。
司機打開車門,捂著胸口倉皇而逃。
明芝呆立在原地,她聽到許多聲音,遠處的警笛,近處孩子的尖叫,人群的跑動。也不知道怎麼突然間路上冒出來這麼多人。
但隔了這些她仍然看到徐仲九了。他不在動手的四個人里,頭上低低扣著頂帽子,遮住了大半張臉。可她還是發現他了。
司機沒能逃出去,他倒在地上,血流如注。而車裡,做父親的伏在孩子身上,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外面的危險。他還想保護兒子,但已經失去了生命。
夠了!
在徐仲九走近車子抬手的同時,明芝也出了手。她後發先至,一槍打在他的槍上。
他迅速在人群中找到她。
四目對視。
遠處的警笛越來越近。
明芝沒再看他,按照事前想好的路線,三步兩步離開了現場。
在路口她遇到寶生,不動聲色交換了個眼神。寶生拎著香菸盒子,跟上了亂鬨鬨的人群。
半天后寶生帶回來消息,盧小南的父親和司機當場死亡,盧小南受了輕傷。下手的人沒有全逃出去,可能有滅口的要求,受傷者被同夥當場打死了。
“他沒事,肯定跑出去了。”明芝沒問,但寶生還是說了。
第九十一章
盧先生之死震驚全國,各方人士紛紛在報紙發文譴責謀殺行為,更有呼籲堅持鬥爭者。
明芝疊好報紙,放在一邊。
寶生看她若有所思,大大咧咧地說道,“姐姐,這個盧先生算是死得不冤,換我是委員長也要拿他開刀。他不好好教書,這裡摻合那裡軋一腳,連軍火買賣也敢經手,又沒啥後台,正好被人當雞殺給猴看。”
明芝看了他一眼,卻沒反駁,固然盧先生的追求極為高尚,但她和寶生都是暴徒,對這種幾次三番警告無效後下黑手的事接受度很高。她只替盧小南感慨,盧先生早已和妻子離婚,豐厚的薪水多用於政事,不但沒錢財留給子女,反而還有大額欠款。作為長子的盧小南,恐怕以後的日子會很艱難。
但也僅僅感慨而已,明芝救他一命,自覺彼此已是兩清。爛船還有三斤釘,盧家朋友滿天下,盧小南已經十五,隨便哪位出手幫扶一下,轉眼到他能自立的年紀。
事發至今已是多天,徐仲九不見蹤影,想必躲在哪個角落等風平浪靜。
寶生說,“前兩天那邊出事了。”明芝知道他指的是沈家,微一皺眉,她並不關心他們的動向,徐仲九要是負心,沒有沈八小姐也會有別人。再者,她極之清楚,如果說徐仲九有至愛,恐怕便是他自己,以及權勢和富貴。
她怕了。
對視的一眼,他的眼睛沒有任何情緒,在那個時候他是一把槍,冰冷而精準。這些天她時常想到,北平那次她失手的話會怎麼樣。雖然任務已經順利完成,假設並不存在,但事過境遷,明芝才意識到徐仲九是任務的雙保險,除了保證任務成功,也保證不落活口到對方手裡。
明芝自認心狠手辣,但還沒到這步,她留戀他懷抱的溫暖,也仍有厭惡的人,喜怒哀樂樣樣都不少,她怕痛也怕死。
細想起來,她是怎麼認定了他的呢?
明芝記得最初他跟著大表哥到季家,友芝和她按祖母說的陪他們去園子裡走走,大表哥一個人站在樹下抽菸,而他笑微微的不以為意,看著就是好脾氣。
寶生沒有察覺,興致勃勃地告訴明芝,“沈家的賭棍以為能把妹妹賣個好價錢,在外頭大賭特賭,欠了一屁股的債。上得山多終遇虎,惹到丘八頭上,那可是個實打實的師長。好傢夥,衝到家裡只說欠債還錢,沒錢拿妹子抵,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個嬌滴滴的大小姐給擄走了。沈家鬧到司法部門,師長派了副官去回話,說沈家的小姐跟他兩情相悅,定情的信物有來有往,是自由的戀愛,他人不可干涉。”
寶生睜著一對圓圓的大眼,“姐姐,你知道嗎,原來那些送過去的珠寶都是這位實權師長買的,單據齊全!”
明芝也吃了一驚,“沈家的小姐不鬧嗎?”
寶生嘴一撇,“誰知道,師長包了華懋全場請客,她坐的女主人位置。”
寶生疑惑不解,“前面我打聽到的不會有錯,那麼到底怎麼回事。”
明芝也不知道,想來又是徐仲九搞的鬼,“跟我們沒關係,以後不用管了。”
他倆在書房閒話,外頭阿冬來敲門,“太太,有位姓盧的少爺求見,他說他是您家的朋友。”
明芝還沒說話,寶生跳起來,“不見!誰讓你傳的!”
人是寶生娘放進來的,可阿冬不好推到她身上,他委婉地說,“顧少爺陪他來的。”
有顧國桓引見,寶生娘不能拒人於門外,寶生也曉得分寸,狠狠瞪著阿冬,“叫他們在樓下等。”
阿冬為難地看向明芝,“盧少爺想單獨見您,顧少爺先走了。”
盧小南有什麼事,明芝覺得自己猜到了幾分,但那是她辦不到的。即使盧小南拖著一條傷腿跪下來求,她也仍是這句話,“我辦不到。”
她指他一條路,“你不如去斧頭幫。”
盧小南搖頭,“二姐姐,除大惡是我的心愿,但也不想放過小惡。沒有小惡做幫凶,大惡成不了氣候。天底下沒有不得已,他們可以選擇不接受命令,既然做了就別想撇清。”
明芝沒想到他有這想法,“一來我不是他們對手,二來我不管閒事。”
盧小南抬起頭,眼睛黑且亮,澄淨卻像要看進明芝的心,“我把家裡的房子賣了,湊也要湊出錢請你幫忙。”
對著這雙眼,明芝心頭冒出許多勸誡的話,到嘴邊卻只有一句,“我辦不到。”
盧小南沒見過明芝的身手,但她徒手能對付帶槍大漢卻是毋庸置疑的事實,加上顧國桓含含糊糊的推崇,讓他下定決心請她出手。
他告訴明芝,“二姐姐,落網的兇手已經醒來,等他能夠說話就可以交待到底是誰幹的。這段時間車站和碼頭已經加強控制,那些人肯定還沒離開。”
明芝意外,“報上說死了一個,原來還抓住了一個?”
盧小南搖頭,“就是那一個。他受了重傷,巡捕房放風說死了,留著慢慢查線索。”他露出了一點迷茫,“二姐姐,沒想到是租界保護了我……”像盧小南這樣年紀的孩子,凡受過正統教育者大多憎恨列強瓜分國土的行徑,如今乍逢大變,難免信念搖擺。他深知如此念頭不該有,但當著明芝的面,忍不住說出了口。
盧小南陷入恍惚,才沒發覺明芝也是面色不定。她借著喝水掩飾:不妙!徐仲九知道嗎?
盧小南終是擺回了原點,國恥豈容置疑,每一處租界的存在便是國家的恥辱!與此同時,明芝也下定決心。
她正色對盧小南說,“小南,我幫不了你,這不是錢的問題。”她避開他逐漸黯淡的目光,“想必你對我已經有所了解,身為一把槍,我不會對另一把槍動手。”
盧小南張口結舌,他雖然年少,但也察覺到明芝起初並未徹底拒絕。他以為明芝是擔心找不到下手的對象,心裡多少也以為重金可以打動她,沒想到她拒絕的理由只是物傷其類。
明芝抬手做了個手勢阻止他說話,又說道,“這話由我說來十分可笑,但是小南,你應該知道,以暴制暴是錯的。你父親一生為平等人權奔波,甚至為此犧牲,你該比普通人更理解他。”
盧小南失望而去,守在門外的顧國桓這才回進來負荊請罪,“他是個可憐人,又求到我這,我想你和他早有交情,就把他帶了來。”
好啊,推得一乾二淨!明芝懶得理他。
顧國桓一陣心虛,看了看左右無人,把整盤打算叮囑給明芝聽,“俗話說左右逢源,給自己留一條後路,那位老盧先生曾經從牢里撈了不少那邊的人,在那邊很吃得開。我也是想幫你多交幾個朋友,將來要是我爹為難你,你多個去處。”顧先生雖然不至於讓明芝賠羅昌海的命,但確實動了點無名火,顧國桓看在眼裡,便有了想法,跟父親有樣學樣-顧先生堪稱左右逢源的典範,兩邊都覺得他是幫得上忙的朋友。
明芝見他的樣子,便知他並不知道徐仲九牽涉在內。她低頭拿著杯子只顧喝茶,突然覺出了勢單力薄:她自己尚需依賴他人羽翼生存,無法庇護想保的人。
徐仲九再可惡,她仍想他平安。
第九十二章
李阿冬連做了幾天噩夢,閉上眼睛就看見一個人奪路狂奔。路的盡頭來得很快,那人無聲倒下,血噴出來。但還沒死,他爬了一段路,是長長的一條血路,灰白的夢境中唯有這點著色,觸目驚心。
每當夢到這裡,李阿冬便醒了。屋裡不是寂靜無聲,寶生睡覺打呼,偶爾還吧唧嘴。
寶生和他娘蘇北過來的,大災之年隨大流南下到了上海,要不是太太,說不定他們現在還在棚戶區過討飯的日子。李阿冬靜靜看著天花板,他出身要比寶生好得多,家裡有一點田。可惜有後娘就有後爹,原本他是李家的長孫,田和房子將來都是他的,窮歸窮,一口飯還是有的。
雖然被寶生欺負,但李阿冬對自己從家裡跑了出來這事從沒後悔過。娘待他不是頂親,可也沒虧待他,吃的穿的樣樣張羅,還給他零用。
他不會叫娘白養,將來……等以後發達了,他會回報給娘。
對一個孩子來說將來時遠時近,李阿冬想到功成名就衣錦還鄉就覺得將來遙遙無期。可自古英雄出少年,太太滿打滿算最多比他大六歲,已經是有錢人,養得起老老小小數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