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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悄悄從後門出了季家,直奔縣政府而去。
徐仲九先帶明芝看了沈鳳書的辦公室,裡面除了一桌一幾一櫃三椅,再無其他擺設。
“縣長熟知法務,斷案極快,每日事每日畢,所以這裡沒累贅之物。”
明芝聽他提及沈鳳書,微有些害羞,又有些高興。她知道沈鳳書能幹,但老是聽他被人罵,心裡總不是滋味。
徐仲九從口袋裡掏出小鑰匙,鄭重地開了柜子,取出把手槍,轉頭對明芝說,“二小姐有沒有興趣下靶場玩玩?”
明芝不說好或是不好,徐仲九隻當是好。
靶場在山腳下,開車二十分鐘,徐仲九閒時常下靶場,先示範射了幾發,不是十環就是九環。他把要點給明芝說了遍,讓她自己來試。明芝把槍架在左臂上,眼看三點在一線就扣動扳機,不假思索射了一槍,成績出來竟是七環。
徐仲九本以為新手射擊不脫靶已經算好了,沒想到她有這個成績,再看明芝的手,十指極長,不比普通男性的短多少,有射擊的先天條件。
明芝在外面玩了一個多時辰,回去時正趕上吃飯,誰也沒料到她中途溜出去過。
席分中西,西式的學外國人的冷餐會,年青人大多選西式。
明芝在中式那邊幫季太太招呼各家女眷,這才知道友芝鬧了笑話。她看書時肚餓,隨手取桌上的點心蘸了糖吃,誰知誤伸到硯中,吃得嘴角衣袖上都是墨。等到沈鳳書看見,友芝身上一件新做的春衫已經報廢。
這事不是沈鳳書說出來的,友芝自覺好笑,告訴了初芝,初芝覺得好玩,跟身邊幾個好友說了,吃飯時大家差不多都知道了。
除此之外就是明芝的婚事。明芝替季太太跑前跑後,親戚見了難免提到她的婚事,都說不錯,嫁到松江沈家一世無憂。她作為閨秀,只能垂頭裝作不在意。
忙過牡丹花會,初芝帶著妹妹們恢復了正常作習。
這天初芝忙著學校的活動,友芝起晚了請了病假,明芝在校門口等了半天未見家裡的車,正在心焦,卻見到徐仲九從她們的學校裡面出來。原來校方邀請縣長演講法學,沈鳳書無暇,派了徐仲九做代表。他是法政專門學校畢業的,自然不是問題,但為了效果先來熟悉場地。
天色尚早,明芝決定步行回家。徐仲九今天沒開車,左右無事便陪她一路走去。
正值換季,自清明過後連下兩場雨,天氣忽熱忽涼,明芝還穿著夾襖。徐仲九襯衫西褲衣履單薄,讓人看著就冷。他本人卻昂首闊步,不拿吹在身上的西北風當回事。
經過元福橋,徐仲九見相鄰的幾家小吃店尚算潔淨,“二小姐,吃碗餛飩?”
明芝沒拒絕,徐仲九當先走進店堂。
櫃檯後的竹籌上寫著各色餡料,有青菜肉、薺菜肉,貴的有蝦肉。徐仲九看了下,點了兩碗香菇豆腐的。明芝愣了下,徐仲九問道,“還有青菜豆腐的,要換嗎?”
明芝搖頭,“這個就好。”不過,他怎麼知道她在吃素?
“上次在鴻運樓,我看你吃的都是蔬菜,牡丹花會那次又是。”徐仲九笑道,“以你的身體應該多吃點葷菜,但我想你必定有自己的緣故。”他拖長聲音,調皮地說,“所以-不勸你。”
舊年新春明芝在望海寺許願,求婚事遂心,要吃一年素,因怕別人發現,故爾是隨緣素。不拘桌上有什麼菜,自己揀素的吃。季家人多,開飯時一大桌,三四個月里只有徐仲九一個人發現了。
餛飩雖是素餡,店裡調味手藝不錯,熱騰騰地吃下去也頗為美味。徐仲九話不多,光問明芝可有興趣再去靶場玩,見她不反對便自作主張定了明天演講完就去。
元福橋離季家所住的狀元里甚近,目送明芝緩緩而去,徐仲九才回辦公室。他在梅城無親無故,和沈鳳書一般住在縣政府里。
明芝到家,先去老太太那問安。還在前堂,她聽見友芝的聲音,“奶奶,不管是不是真的,叫大表哥來問個清楚,不然不是誤了二姐的終身?”明芝心頭狂跳,不由自主前後望了望,裡面說得熱鬧,下人們大概都去準備晚飯,外頭沒什麼人在。她放輕腳步,悄悄走到窗下。那裡有海棠和石榴擋著,有人來一時也發現不了她。
只聽季太太帶著幾分不耐煩呵斥,“大人面前有你說話的份嗎?讓你上學,讀書讀得連禮都不懂了?”友芝雖然仍忿忿不平,聲音卻低了許多,“這些記者混帳得很,明贊大表哥英雄,暗裡卻諷刺他……”話沒說完,像是覺得不妥,硬吞了回去。
當著老太太的面,季太太不便大發雷霆,氣得直笑,“我家的女孩子們姐妹情深。”
老太太說了友芝兩句。見風就是雨,如何拿外頭的混帳話來問長輩。友芝被說得抬不起頭,畢竟不敢反駁。
接下來她們沒再提及此事,轉為聊花會時來的上海客人。明芝生怕露相,深呼吸了幾下才進去,笑盈盈地叫道,“奶奶。”
夜深人靜,明芝拿出當天日報,軼聞一欄言道“松江人沈鳳書”曾任國民革命軍團長,在北上之役身先士卒,重傷後才棄武從文。全文前面用極褒讚之辭,末尾才輕輕幾筆,借滬上名醫之口說男性下身受傷不但耽擱子息,還將造成性格變化。這話明說沈鳳書的怪戾所來有因,暗諷他身體殘缺。
一個個字爭先恐後跳進明芝眼裡,她閉上眼定了定神再看,還是不行。
她壓低了聲音,慢騰騰地挨個字讀出來,總算這些字才老老實實進了腦。
把報紙慢慢扯成碎片,明芝解散辮子,烏油油的頭髮披了一肩。她有一搭沒一搭地梳著,想起藏在首飾盒裡的錢,出去省著點用大概能過兩年。可兩年過後,又該如何。原本以為大表哥這半年沒提婚約,不成最好,沒想到還是定了下來。
窗外咕咕兩聲,大概是夜鳥鳴叫,明芝一驚,手裡的梳子啪地掉在地上。
哪能那麼做,她撿起梳子,真是書讀多了人就呆。她如果自己離了季家,季家只好當她死了,不然後面的妹妹們怎麼辦,說出去多難聽。除非她這輩子再也求不到季家門上,否則……但是,如果她找到一門好親,那又另當別論。
也未見得找不到,有人不是說,“二小姐,如今的學堂里也只有你當得起嫻靜二字。”
季明芝收拾好妝檯,安安靜靜地睡了。
第四章
幾個晴天后氣溫嗖嗖上升,轉眼間季祖萌夫婦起居的唯願樓前梧桐新葉又成蔭。大小姐初芝側過臉暗暗打了個呵欠,可惜沒逃過季太太的火眼金睛。季太太雖然疼愛孩子,卻從來不敢放鬆對女兒們的教養,當下嗔道,“青天白日,哪有姑娘家犯困的。”
初芝自知理虧,抱住母親的胳膊親親熱熱地說,“姆媽,我知道了。”她保證道,“我在外頭從來不敢的。”
季太太白了女兒一眼,大有這還用說的意思。自己的女兒自己知道,場面上最知禮懂事不過。她抱怨了兩句,“你爹也是,去哪都帶著你,恨不得把什麼事都掰開了教給你,你才多大點人,哪用得著這麼急。”
十幾年來季太太生了又生,卻沒生到兒子,儘管老太太和季祖萌一直都說大女招婿也可以撐門戶,她卻難免心虛。如今丈夫想教,女兒肯學,這幾句話季太太此刻說來,卻是“言若有憾,其實心喜”。
母女連心,初芝知道母親的心事,聞言只是微笑。季太太找她過來說家裡的人情往來,和季祖萌是一般心思,早則一兩年,晚則兩三年,初芝的婚事總得定下來,也該把這些教給她了。
季太太最得意的就是長女,長得好,又活潑潑的招人疼,當下嘆了口氣,“前兩天你外婆說叫我帶你去玩幾天,可惜家裡事多,也不知道何時才能成行。”主婦輕易走不開,不過初芝也忙,除了學校還有不少地方要去,比季太太外頭的活動還多。
初芝俏生生一張小臉,季太太越看越愛,嘴上卻嗔道,“我在你的年紀,天天跟姐妹們玩笑,如今想起來只恨時間太快,你倒好,找這許多外務。將來等你做了當家人,就知道好時光也就在如今。”
初芝哪裡會怕,上門女婿連姓也要改成她家的,將來她是家主,只有別人聽她的份。所以季太太的話在她聽來是慈母心的嘮叨,聽過便罷。她想起另一件事,“姆媽,大表哥的傷……”
季太太知道真實情況,但哪怕是初芝,這件事也不能說,故爾臉一沉打斷她,“是不是老二叫你來問的?哪有長輩不替子女著想的,她的心真是太大了。”初芝笑道,“媽你冤枉二妹,友芝托我問的。我也這麼對她說,爸跟你只會比我們考慮得更周到。”
季太太皺眉,“友芝快成書呆子了,聽到風就是雨,她一個大小姐盯著問不停,像什麼樣。”多半是明芝在背後作怪,友芝忠厚老實,哪裡知道外頭的事情。
終身大事,聽父母的不會錯,初芝如是想,因此並沒把友芝的擔心放在心上。既然母親不以為然,初芝轉了話題,免得她不高興。
出了唯願樓,金燦燦的陽光鋪灑開來,園裡綠樹紅花正是將夏的景致。初芝起了玩心,故意撿日頭下走,曬得臉紅撲撲的,迎頭遇到環秀居的小丫頭小月。
小月招呼道,“大小姐,這邊樹下走。”
初芝見她提著沉甸甸的籃子,有熱水瓜子之類的,隨口問道,“二小姐身體好了沒?”前兩天時氣不好,明芝染上風寒發了燒,連學也沒去上。
小月小心翼翼地放下籃子歇把手,恭敬地回道,“好得差不多了,說是明天要上學堂。”環秀居住著明芝和友芝,友芝貪看小說睡晚了,早上起不來,跟著報了病假。初芝雖然不以為然,卻還是幫著隱瞞。既然明芝好了,估計友芝也不會再裝病。
這邊說著,那頭明芝和友芝兩人來了,三姐妹站定說了幾句。
初芝聽她倆說去觀花樓看書,不由叮囑,“那裡風大,你才好,怎麼能去,不如到半山軒,四周敞闊,又有門窗能擋風。”一邊說她一邊領著她倆往半山軒去,趁小月落在後面,悄聲跟明芝說,“母親說了,那些新聞是亂說的。”
明芝跟蚊子咬似的應了聲,臉慢慢就紅了。友芝莽莽撞撞地湊上來,“大姐,我疑心母親也不知道實情。我仔細回想,大表哥沒有鬍子,他都什麼年紀了,也許真的有問題。”
初芝和明芝一愣,隨即反應過來,明芝臊得連忙走了,剩下初芝拿眼瞪著友芝,伸指重重點了一下她的額頭,“胡說八道!”友芝還不服氣,“你看徐仲九,他年紀不大吧,不也有鬚根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