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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仲九的耳朵在辣辣生疼之外又有些癢,還熱,賭氣道,“你再凶下去,除了我沒人敢娶你。”
初時明芝經過一番思想鬥爭,勸自己把徐仲九當丈夫,才做到了無微不至。因此她潛意識裡早一廂情願設定和他終有一日要成親,聞言便脫口而出,還提高了點聲音,“除了你我還嫁哪個!”
一言既出,她漲紅了臉,默不做聲去西廂房收拾東西。
徐仲九隔著窗看她在院子裡洗衣服,日光灑落,整個人如沐浴在金色中,說不出的好看。
“你怎麼什麼都會做?”他搭訕道。
明芝不理他。
徐仲九又說,“頭痛,怎麼辦?”
明芝連忙進屋,幫他頭上圍了塊干毛巾,又搬進一個炭盆,煮了碗紅糖薑茶給他。
“趁熱快喝。”
徐仲九一把握住她的手貼在他臉上。兩人四目對視,好像有許多話要說,一時間又不知從何說起,最後還是明芝輕輕縮回手,“我要去洗衣服,晚了不方便。”
徐仲九點點頭,說好。
什麼都沒說,然而好像什麼都說了。
春風吹動窗簾,帶著熏人慾醉的花香。這時節好,桃花杏花梨花開得滿滿當當,招得蜜蜂蝴蝶營營嗡嗡地瘋忙。間或有一隻跑錯路,誤闖進房間,被撲撲拂動的窗簾卷著亂飛一氣。遠處有鳥鳴,雄鳥總是好鬥,啾啾地一聲高過一聲。
徐仲九迷迷糊糊睡著了,醒過來天已經黑了。
明芝做了一桌菜。竹蓀燉雞,自從徐仲九病倒,附近鄉下人家養的小母雞算是倒了霉。另外煎炒蒸煮,紫菜苔炒臘肉,糖醋魚,香椿頭炒雞蛋,紅油燜春筍,清炒小白菜。還有今晚的重頭戲-麵條,明芝試了又試,總算給她摸到門道,成功切出兩碗的量。雖然比不上外頭買的,但吃著也不差。
徐仲九拿起筷子嘗嘗這個試試那個,樣樣都說好吃,又可惜沒有酒。
明芝不聲不響,去廚房忙活了一會,拿了個小罈子出來,給他和自己各倒了小半碗酒。罈子破舊,酒液渾濁,是鄉下人釀的米酒,喝在嘴裡甜絲絲的,過後才緩緩地透出勁。
明芝喝光了自己碗裡的,又倒了一碗,“那天你喝得也不多,怎麼醉成那樣?”
徐仲九搖頭,自嘲道,“所以老天註定我陰溝裡翻船。我-想都沒想到你會出手,一出手還這麼狠。”
明芝抬起眼看他,“我說過,你說話要算話,不然我會討還。”
徐仲九求饒,“現下我知道了,發過誓就要做到。”他抬起手腕,“這個能解掉嗎?”他舉動間鐵鏈碰到碗,叮叮噹噹的。
明芝搖頭,很坦然地說不行,“我打不過你,腦子也沒你靈活。”
徐仲九撲噗一笑,放下手,“你哪裡比我差,就是沒我壞。我有今天,全是我自作自受。”
明芝只聽他說,並不說話。兩人默默吃了會菜,徐仲九久病初愈,大部分菜明芝也不讓他多吃,只有湯給盛了兩次,“多喝點,這個止咳潤肺。”
吃完飯明芝獨自在廚房收拾,徐仲九隻聽到一點兒動靜。夜濃如墨,他撐不住又睡了。
明芝累了一天,只覺身上粘糊糊的,又是汗,又是煙火味。洗完碗筷,她又燒出熱水,洗過澡才上床休息。
明芝仗著眼神好,也沒點燈就進了臥室。借著家具隱約的輪廓,她摸上床。仿佛感受到她的動靜,徐仲九輕而長的呼吸聲停了下,但片刻後又恢復。在那數秒間,明芝動也不動,生怕吵醒他,醫生說病人需要大量休息才有可能復原。
徐仲九沒醒,她小心翼翼地鑽進自己被窩。
就在她剛剛躺好,徐仲九突然靠過來,在她臉上猛地一啄。沒等她做出反應,他飛快地又縮了回去。而他的手,穿過兩邊被子的邊沿,握住了她的。
“鬧什麼,快睡。”她呵斥道,臉上卻有點熱。
“謝謝你。”他低聲說,“這是我過過的最好的生日。”
她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很久才回了一句,“祝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福壽安康,平安喜樂。”
歌里怎麼唱的,浮雲散,明月照人來,團圓美滿今朝最……明芝恍恍惚惚想道,終是抗不過睏乏。直到沉沉睡去之時,他倆的手仍握在一起。
過了十多日,中間人給明芝介紹了一注“大生意”,若是做成,有一萬大洋的謝禮。
第四十六章
煙館大老闆街頭暴斃,他的手下追查了兩天兇手,隨即轟轟烈烈的地盤之爭占了上風。一幫人你打我我打你紛紛擾擾又兩天,突然冒出來個狠角色。此人叫吳嘯雄,是山上的土匪,煙土從他處過都要被剝一層利,聽說煙館老闆死了,他躍躍欲試打算開拓新財源。
城裡“大哥”們不服氣,聯合起來想排除掉外來者。然而幾場架打下來,他們才知道對方是真正的亡命之徒。地龍再狠,畢竟是城市貧民出身,再窮也有點破爛,在一無所有者面前成了穿糙鞋的怕赤腳的。
吳嘯雄踏進風波圈,不是無備而來,該小心的時候他很小心,大部分時間盤據在半山的莊園中。那裡有一座碉堡,方便居高臨下打擊敵人,所以單槍匹馬者什麼念頭都不用想。唯一可以動腦筋的,他每個月有幾天會去城裡的相好處留宿。
吳嘯雄的相好叫小金花,在百花樓從業,差不多十年前曾經紅過。也有人想從小金花這入手,但吳嘯雄讓人傳話說“要動只管動”,而且果然沒有出手救她。不過等他們放了小金花,吳嘯雄還是跟從前一樣去她那,也不嫌棄她被多人動過。
明芝在熱鬧地方出沒,大致摸到吳嘯雄的情況。他雙手都能開槍,指哪打哪,年少時學過武,一個打七八個不成問題。
錢不是那麼好拿,明芝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可總抱著一線指望,當初煙館老闆不也是個厲害人物,還不是被她輕鬆幹掉了。
一萬大洋是巨大的誘餌,明芝對吞下沒把握,又不捨得放棄-有了這筆錢,她和徐仲九才能遠走高飛。她心裡有數,有錢有勢才留得下徐仲九。不能一輩子鎖著他,就只好靠身外之物,勢不容易得,但是錢,現如今擺在那,只等她想出辦法來拿。
“在想什麼?”徐仲九站在門邊,見她握著飯勺發呆,忍不住問道。
“在想……我們吃乾飯還是爛飯。”話到嘴邊明芝又吞了回去。不要說徐仲九未必會幫忙拿主意,哪怕他願意她也不想和他商量,讓他對這裡的事一無所知,然後她也忘掉,在新地方從頭開始。
徐仲九知道她在隨口敷衍,笑微微地說,“都行。”他現在一天好過一天,明芝在家的時候讓他在屋子裡走動,免得鎖得太久失去行動能力。“又那麼多菜,我們真是大戶人家的吃法。”
灶上蒸了一大塊醃青魚,外面買的醬鴨,一碗青菜,湯是明芝做的改良羅宋湯,滿滿的都是牛肉。
飯還沒好,明芝見他是個垂涎的樣子,挑了一塊鴨腿拿給他吃。她怕外面的東西不乾淨,回鍋蒸過,此刻鴨腿顏色暗紅,熱騰騰的醬香撲鼻。
徐仲九喜滋滋咬了一大口,嚼到第二口變了臉色,第三口鼻樑開始冒汗,還捨不得吐掉,“好吃,就是辣。”
明芝買的時候特意挑不辣的,然而一方水土一方人,此地認定的不辣跟她認識的仍有一段距離。她連忙倒水送到他嘴邊,“快過口。”
徐仲九躲來躲去不肯,等明芝沉下臉要發火,他才在她手上喝光水,邊笑邊吐舌頭給她看,“好辣,快麻了。”
趁明芝注意力集中在他舌頭上,徐仲九湊過去在她額頭重重一吻。
明芝啊的一聲,已經晚了,不用看她也知道額頭上被蓋了個辣油的唇印。她又好氣又好笑,拿毛巾抹掉油漬,“越活越小?”
“反正有你照顧,我樂意。”徐仲九嬉皮笑臉。明芝一把把毛巾拍在他臉上,丟下他在原地不理。
飯吃到一半,明芝突然站起身,打了一盆熱水仔細地洗了一遍臉。
徐仲九過了會才明白,笑得直敲桌子:到底有多辣,以至於明芝額頭頂著一圈小紅疙瘩。
明芝悻悻然,把那碗醬鴨放到他面前,“你吃。多吃點。”
徐仲九挾了一塊鴨翅膀,眼波卻全在她身上,“我喜歡辣的,有味,好吃,耐吃。”
聽上去怪怪的,明芝瞪他,卻說不出理由是哪裡不對。她悶頭吃了會飯,又聽徐仲九說,“要是去了南方,你就知道還是這個好。那邊的菜沒味道,青菜擱水裡一撩,半生不熟的淋點醬油。燉湯放藥材,阿膠、黃精、參片都能放進去一起煮。還吃蛇和貓,美名其曰叫龍虎鬥。”
明芝停下筷子,“不想去?”
“去,我哪裡都行,只要你去我就跟著。”徐仲九唱歌似地說。
明芝哼了聲,“說得好聽。”只要有錢,才是去到哪裡都行。沈鳳書留學日本,游遍歐洲,從未聽他說過前路坎坷,不就是因為有錢。即使友芝去到美國,那裡不也是雞鴨魚肉,只要有錢最多買回來自己做。
天底下的難事,無過於沒錢。
她已經拿了定金,五千大洋,再拿到另一半就足夠天高任鳥飛。等到了香港,她去找個正經工作,秘書,打字員,都行。到時隨便徐仲九做什麼,她全支持。梅城不是他的家鄉,他能夠如魚得水,換個地方同樣也可以。
她知道徐仲九言不由衷,但他現在回不去。糊弄過季家對他是輕而易舉,但那些軍火的主人呢?他們損失了一大票,他拿什麼去還?
他無路可走。
想到這裡,明芝緩緩地感到一點惡毒的快樂。
為今之計,就是儘快解決吳嘯雄,她做得到,並且是必須做到。
百花樓是城裡有名的銷金窟,很有點年頭,但一直有新人補充進來,所以生意不錯。明芝挑著兩筐菜,跟著百花樓的採買從它家的後門進了廚房。
她像剛進城的鄉下人一樣盯著案上的半成品看,“這是什麼?”
十幾個小砂鍋依次排成一列,裡面是奇異的條狀物,湯湯水水的。
一旁揀菜的兩個雜工交換一眼,撲噗笑了起來,“牛的那玩意兒。”
明芝是存心找話跟採買和廚房的人搭話,聽他們笑得不懷好意,雖然不知道那玩意兒到底是什麼玩意兒,但也沒有再問下去。她把視線投向院子裡走過的女子,看衣著像是下人,想想也是,小金花她們睡得晚,這會哪裡爬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