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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芝靜默片刻,不由笑著說,“和生意人似的。不是說有倒賣煙土、製作紅丸,那些也做帳?”她年紀小小,說出這話讓盧小南大吃一驚,正色道,“你從哪裡聽說的?”他看了看周圍,見沒人注意他倆,壓低聲音說,“一則不是我們做的,二來那些……不是我們管得了的。”那些牽涉各方勢力,他也是明芝解說後才清楚,原來經濟蕭條至此,有些地方煙土竟成硬通貨,而且也不光這邊,他早先想進的陣營也在種植、販賣。
只是黑白是非,怎麼說得清。面對靈芝清澈的目光,盧小南唯有苦笑,“大勢如此。”所以國家積弱,致外敵欺辱。靈芝看著他,“難道就沒有改變的方法?盧家哥哥,你變了。”
盧小南避開她的視線,看向遠方,“也許。”也許明芝指的也算一條明路,至少這兩年他靠自己的薪水做了能力所及的事,改變了一點點社會,儘管這一點小得仿如滄海一粟。“我誰也不信,只信自己。”
靈芝明白他的低落,但仍不想輕易放棄,“盧家哥哥,個人力量有限啊,要是我們……”盧小南頭也不回,“三年後再說,反正現在我不會讓你去做那些。”他看著海天相交處,“相信伯父伯母也是這麼想,也不知道現在他們急著什麼樣了。”
二姐姐關著她,讓寶生當看守,連盧小南也成了幫凶,好說歹說不肯放她走,靈芝的失落來得更大,喃喃道,“他們跟著政府遷去了陪都,可我不想繼續跟著一條路走到黑,我想去那邊。盧家哥哥,就算把我關起來,三年後我還是會去。”
“三年後再說。”盧小南堅定地重複。
兩人同時陷入沉默,很久,很久靈芝才又開口,“在這種時刻,我們……逃走了。”眼淚划過面頰,她不知道為誰而哭,被轟焦的土地,炮火下的同胞?盧小南挽住她單薄的肩膀,無力而又肯定,“只是暫時退到香港。”
與此同時,明芝和徐仲九也上了往南京的船,船是一家日本商社的。滬寧鐵路在交戰中被破壞得千瘡百孔,而數百公里的路途有多處日本人的駐防,眼下來說,這是最快到達的辦法了。他倆穿著黑色的長袍,搽過藥水的臉蠟黃浮腫,除了《聖經》、美國大使館的文書和幾張鈔票外,身無長物,手無寸鐵。
***
船在戰前運坯布,如今運士兵和補給,明芝和徐仲九所在的艙房小而又小。房內十分簡陋,除了兩張單人床外只有一付桌椅,好在只消一晝夜就能到,不難熬。明芝進了房便靠著床頭閉目養神,徐仲九拿起熱水瓶,卻是空瓶。他去打了熱水,替自己和明芝各倒一杯。
捧著熱水,徐仲九發了會呆,視線慢慢溜到明芝身上。她那頭烏鴉鴉的長髮已經盡數剪去,現在只剩寸把長,和他一樣。然而不管怎麼喬裝,她依然鼻端唇秀,要是男孩子長成這付模樣,擱從前可以做探花。
徐仲九一手端著杯子喝水,一手去摸自己的後腦勺,短髮蹭得掌心作癢。明芝人是來了,正事也和他有商有量,然而其他,想都別想,他略提些旁的她便似笑非笑看著他,言外之義自不用說。但徐仲九也是個百折不撓的性子,閒下來就忍不住想撩兩下,誰教他心裡丟不開她,如今朝夕相對,更嗖嗖地醞釀著要澎湃。
艙內靜悄悄的,徐仲九低頭想起正事,他和明芝再三商量,卻沒想出運走所有人的辦法。沈鳳書一定要走,他手上有槍繭,一旦被小鬼子查到,定死無疑。眼看著安全區並不安全,日本鬼子在南京嘗到甜頭,連洋鬼子的面子也不給,天天從安全區往外拉人。幸好沈鳳書被藏在美國牧師的家裡,但牧師好心太過,家裡藏著不少人,早晚會被注意。
明芝的意思,她留下守著季家的老老小小,這樣進來兩個,出去還是兩個,不打眼。
然而徐仲九不放心,明芝再有本事,落在陷落的城市裡,周圍成千上萬的敵人,誰知道英美的交涉能否成功、又在什麼時候成功,萬一,要是萬一……他想都不敢想。
他抬眼看向明芝,後者睡著了,面容安寧。
徐仲九站起身,放掉手上的杯子,回頭看去。很好,她仍睡著。
他站在床邊,居高臨下看著她。
他緩緩低下頭,越來越近,她的睫毛一動不動,她鼻息清長,唇角分明。
就差那麼一公分,她睜開眼。
四目相對。
只消再低一公分就可以吻到;而後果?一巴掌,一腳?他停在那裡,在她冰涼的目光中。
她微揚長眉,“怎麼,不敢?”
“不,怕你不高興。”他輕聲說。
她覺得諷刺,“我不知道就不會不高興?”
他居然又應道,“嗯。”
怎麼有人堂而皇之自欺欺人,明芝服了他,“滾!”
船身一盪,不多不少恰恰好,剛夠他立足不穩倒下來。滾的是明芝,她側身一滾避了過去。然而床太小,這一滾就得下去了。
徐仲九伸手拉住她,“小心!”
她不聲不響一個肘錘,他吃痛,但不鬆手,“別鬧。”
這人,還真是……
就在明芝要給徐仲九點厲害瞧瞧的時候,外頭傳來一陣腳步聲。
不約而同,她和他悄無聲息地滑下床,雙膝跪在地上,正是兩個虔誠信徒。
第一百一十五章
門開了,幾個日本兵衝進來,為首的上前兩槍托,把徐仲九和明芝砸了個東倒西歪,打完人便翻行李。文書貼身收著,箱子裡只有《聖經》,還有些衣物。日本兵用刺刀挑起黑袍,嗚哩哇啦亂笑,又用刺刀去戳書。
徐仲九漲紅了臉,把明芝護在身後,躍躍欲試地打算講理:神的子民不接受侮辱神的舉動。
日本兵不懂英語,憑身體語言知道面前的支那人已經氣到極點,但那又如何-他們長驅直入占領了南京,在這片土地上,他們可以為所欲為。當然現在還不能惹美國人,可這兩個信教的畢竟不是真的洋人嘛。
徐仲九又挨了兩槍托,血從額頭涔涔地淌下來。對方的油鹽不進讓他興起真正的憤怒,論身手他一個人對付得了這五隻矮倭瓜,更別提還有明芝在。殺掉幾頭畜牲,跳江逃跑未必沒有活路。
然而他不能。
血糊住徐仲九的眼,望出去是腥紅的一片。耳朵嗡嗡作響,半邊腦袋又麻又燙,是傷口在作怪。好日子過得太久,忍耐力已經降得出乎意料的低,他咬緊後槽牙,暗暗發誓要用鮮血洗清此刻的恥辱。即使在窮到討飯的過往,徐仲九也不是任人打罵的性子,他從來睚眥必報。
日本兵從徐仲九的敢怒不敢言中得到樂趣,嘻嘻哈哈地把視線轉移到他身後的人上。那人靜靜站在那,大概是嚇呆了,竟沒有跪下求饒,他們打算讓他知道懂點事。
“我們是美國大使館的人。”明芝舉起手中的紙張,繼續用日語說,“去南京處理公務,這是松井司令官親手簽名的通行證。”她跟沈鳳書學的日語,帶了些東京口音,後來又因為紗廠的生意跟日本商人打過交道,普通對話沒有問題。
日本兵交頭接耳商量了一會。他們只是閒得無聊,並沒有挑戰司令官權威的勇氣,現在玩也玩過,犯不著把人逼急,萬一洋人認真抗議,事情就鬧大了。
凶神惡煞的瘟神們退出去,留下滿地狼狽。明芝蹲下撿起半截十字架,突然勾起一點久遠的往事,她吃素拜佛求保佑,生生把自己餓出營養不良。這外國神仙跟本土的一樣不管用,能庇護人的只有強權。
徐仲九從衣服上撕下一塊布,蘸了熱水坐在床邊擦臉上糊的血,一邊冷眼看明芝,“也不早點放日本屁,存心的?”他一開口說話,疼痛便捲土重來,一張臉忍不住扭成苦瓜狀。不見明芝過來安慰,徐仲九賭氣道,“我真不知道我為的是誰!”
他額頭上的傷口有七八公分長,皮肉分離,如同裂開的大嘴。
明芝伸指在傷口上用力一彈,徐仲九悶哼道,“痛快點,別零碎折磨人!爺爺怕了就跟你姓!”話雖這麼說,他身子後仰,離床板也就半尺。
“好腰力。”明芝贊。
徐仲九本想跟她說兩句頑笑話,但看她若有所思,便又把話吞了回去。三年後重見的明芝跟過去很不同,不知為什麼他竟有些怕她。他暗暗嘆了口氣,心知上次把她得罪大了,而這回不痛不快的沒說實話,最後才把季家的處境拋出來誘她去南京,恐怕又是一個錯。
“你是什麼職位了?”明芝低聲問,徐仲九猶豫了一下,低聲說出一個職位名。
明芝點點頭,“好。”她目光落到他傷口上,“一將功成哪!”燈光昏暗,又兼搖搖晃晃的,徐仲九簡直摸不清她的心思了。他疑惑起來,按理明芝對他應該還懷著感情,可看樣子又有點不像,但凡有心,這時候得照顧照顧他這個傷員吧。難道是顧國桓日久守著了,還是真和寶生那小子有瓜葛,或者……沈鳳書?
越是胡思亂想,徐仲九越是穩得住,他嘆了口氣,“等打完這場仗,我申請個文職,我們好好過日子。弄個大院子,生兩個孩子,養花種糙。”
明芝笑了笑,沒有接話。她不懂形勢,但外國報紙看得多了,如今自家這邊被打得稀里嘩啦,連求饒的資格都沒有,等英美干涉?一來人家為什麼要幫,二來如果真有用的話,剛才徐仲九就不會挨打了,他倆上船可是過了明路的。
“在想什麼?”徐仲九柔聲問。
她搖了搖頭,“我們可是在一條船上了。”
***
雖則日本兵沒有再來騷擾,但兩人不敢大意,隨便啃了點乾糧和衣而睡。明芝還好,她怕耽於安樂,常常出門親自押貨,這點苦不算什麼。徐仲九卻是難熬,一會記起德大西菜社的炸豬排,一時又仿佛聽到樂聲飄散。好不容易睡著,翻身碰到傷口,他痛得醒過來,只覺艙房清冷,長夜無邊。
徐仲九把行動計劃在腦海中又過一遍。兩位美國牧師原是安全委員會成員,但被鬼子屠城之舉嚇著,終究承受不住血雨腥風,下定決心要撤。回是陸路,他打算借接人的由頭,把錄像藏車上帶出來,只是從寧返滬的數百公里,恐怕……不好走。現下沿路除了日本人外,還有潰兵無數,小型交火天天發生,哪怕有洋人做招牌,炮彈可不長眼睛,飛過來便是完蛋。
然而這點危險又比不上留在南京。他側頭看向明芝,她倒呼吸漫長睡得正熟。南京城已然沒有一塊靜土,明芝想救家人,只怕……玉石俱焚。徐仲九的心微微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