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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歷一場合作,護士更覺出明芝的可怕。別說拉鉤,她剛做護士時,連給人打針都手顫,看到血更要吐,哪有這樣陰森的鎮定,冷靜下埋藏著無窮殺氣。
護士見過初芝,嘀咕道,“不會又是你表妹吧?”她仔細地看沈鳳書的長相,細眉長眼,被傷病磨得只剩骨頭,也非少年,甚至連英雄氣概都沒有。護士回想著手術結束醫生讓明芝呼喚沈鳳書時的情形,疑惑起來,那呼喊帶著溫暖,甚至還有濃重的擔憂。但病人尚沒脫離危險期,這人怎麼就能放心,扔下這攤子跑外面去了呢。
“誰?”沈鳳書發出一個艱澀的聲音,嘴唇開裂處被帶得滲出血來。
“女的,鵝蛋臉,長得不錯,頭髮剪得跟和尚似的。”護士一邊幫他抹去唇上的血珠,一邊描述,雖然不知道明芝和他的關係,還是發自良心地誇了句,“出手挺大方。”明芝給了她兩根金條。胡蘿蔔和大棒子齊上,護士被收得服服帖帖。雖然懷疑明芝從死人堆里翻到的,但金條畢竟是金條,等過了這場劫難,以後花錢的地方多的是。
沈鳳書傷口疼得厲害,簡直跟架在火上烤一般,幸虧護士悶得很,絮絮叨叨說些外頭的情況,可以稍稍分神。只是聽完又急,他翻來覆去地想,怎麼辦?明芝被困在這裡了!
他知道她有本事,但不同的,戰爭是無情的機器。
沈鳳書焦慮不安,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季家園子裡的牡丹開了,他去湊熱鬧。少年們在糙坪上彈琴歌唱,連他也唱了送別。但繁華中沒有明芝,連他,身為她的未婚夫也沒找過她。他不是沒看出來她對婚事的不滿意,也知道她對他的戰戰兢兢,可他只覺得給她安逸的生活已經夠了。
就這樣他錯過了她。
沈鳳書身心皆痛,偏偏連抬手的力氣也沒有,更別說去死一死。
不見天日的時光特別難熬,護士靠在椅背上一衝一衝地打瞌睡。沈鳳書似醒非醒,猛的睜開眼對上了明芝。她一語不發,用手背試了試他額頭的溫度。也許剛從外面回來,她有些不確定,反過手用掌心試了會。
她的掌心有繭,指間也有。
沈鳳書一動不動,默默看著她。
第一百一十九章
沒有足夠的止痛藥,沈鳳書在活受罪。
他不吭聲,然而無須言語,明芝和護士都知道他所承受的。她倆輪換守夜,用溫毛巾替他擦去汗水,餵他喝水,偶爾也擔心他會挺不過去,畢竟營養完全沒跟上。
疼痛和低燒不慌不忙熬著沈鳳書,以他的身體為戰場,和他的意志爭奪主權。如果能夠暈過去,或許倒是種福份,免得他清醒地品嘗千刀萬剮般的滋味。但沈鳳書不想失去神智,他時常久久地看著明芝,連自己也說不清自己的心意。
這樣不對,明芝已經嫁人,儘管看上去她和徐仲九並不是恩愛夫妻,但沈鳳書明白她對徐仲九初生雛鳥似的感情,而徐仲九對她……那些私底下的保護,那些被人嘲弄的拒絕,也是一種堅守。
多年窺探他人生活,非君子所為,沈鳳書幽幽地很慚愧。他一時自暴自棄,眼下的痛苦是應有此報,誰教他有眼無珠錯失珍寶;一時柔情盡洗,他又抖擻精神,國難當頭,既然不死便該盡力報國。
內心雖然交戰,沈鳳書已屆中年,面上控制得還算好,只有視線忍不住跟著明芝轉。可惜她似乎很忙,時常外出。密室無晝無夜,沈鳳書慢慢摸出明芝的規律,她不在的時候應該是白天。她在,護士不敢多說多話;她不在,護士無聊之下便和沈鳳書扯閒話,哪裡人,什麼官職,外頭的形勢。有次護士說起明芝那晚的行徑,搖頭不以為然,“沈長官,我看你是斯文人,可以講理。連部隊都被打散了,令表妹再有本事,難道還能強過部隊?萬一落到日本人手裡,不光是她,恐怕還會連累威爾遜醫生和吳生牧師,他們可是好人。”
沈鳳書不吭聲。
護士看看他,又笑道,“俗話說表兄表妹好做親,你們是家裡沒人做主麼?”沈鳳書半死的人,這時候眼裡突然迸出一點怒火。他上過戰場的人,不需要言語就有殺氣,護士嚇得趕緊閉嘴,過了半晌,訕訕地替他翻身-臥床病人需要定時翻身和捶背,否則容易生褥瘡。
護士在洋醫院做久了,在社會、在家都有一點地位,輕易不肯低頭。因此沈鳳書像平素一樣向她道謝,她淡淡的不應,是給他臉色看的意思:你們丟了南京城,我們做百姓的不計較已經好了,難不成還把你捧著?可隨夜晚將臨,思及明芝的手段,護士回過神,雖說沈鳳書現下沒有可怕之處,但明芝厲害啊!
見護士突然殷勤,沈鳳書想了想明白了,不由得好笑,沒想到他竟有今日,落到要小表妹罩著。明芝比他小一大截,從小唯唯諾諾的沒出色之處。家裡安排續弦之事,她滿面孔的不情願又連個聲都不敢吱,他瞧在眼裡既好笑又有些負氣,反正將來會給她一條出路,也不算對不起她,因此接受了安排。等到後來動了心,卻是晚了,在他輕視忽略她的時候,她長成他喜歡的樣子,卻已經是別人的。
沈鳳書不怨徐仲九。
說不定明芝下一刻便會回來,護士急著要沈鳳書一個承諾,吱吱唔唔地開了口。沈鳳書點點頭,護士得到保證又有些患得患失,等明芝真的回來,她便縮在旁邊裝睡。
密室無窗,房裡空氣不好,明芝若無其事地分晚飯,她今天竟搞到蛋糕,雖然只有一點。
六朝古都在毀滅性的打擊中開始復甦。為了填飽肚子,出去的人越來越多,登記人口,搬走路上的屍體,侵略者不需要死城,他們開始建立秩序,以便從中吸取繼續侵略的養分。也有嚇怕了的平民,他們呆在安全區里觀望著,但是早晚會離開。沒辦法,日本人卡著安全區的所有供應,連洋人們都同樣在忍凍挨餓。
明芝把蛋糕分給護士一份,後者珍重其事地收好,打算留著給兒子吃。明芝把剩下的泡在水裡,一小勺、一小勺餵給沈鳳書,她又像當初那個能幹的小主婦,把可以拿出來的最好的食物給了他。
他必須趕快恢復。明芝的心急得像被火在撩一樣,一旦新的秩序建立完全,這城便成了鐵桶,再想運走他就沒那麼容易了。她今天就被攔住,憑黑袍和日語又躲過,但沈鳳書的傷過於顯眼,絕對瞞不了人。
明芝習慣在血與火中找活路,所以她不能等城市平靜。
***
每下吞咽都牽扯傷口,沈鳳書竭力忍耐,仍吃出一頭薄汗。明芝放下碗,拿了塊紗布替他擦汗。再拿起碗,那點糊糊已經涼掉,她猶豫片刻,還是調了些開水在裡面,不管好吃難吃,必須吃。
等吃過“晚飯”,明芝倒了小半杯溫水,扶著沈鳳書漱了個口。她多年沒做這些事,也就是此段時間照顧大表哥才重拾舊日“手藝”。想當初在季家,凡老太太或是季太太不適,她作為托兩位的福才得以在家存活的人,自然得在病床前做個感恩的孝順孩子,沒想到如今又有用武之地。
沈鳳書被收拾乾淨,重又躺回枕上,安安靜靜看著明芝。
明芝見他精神不錯,打發走護士,把計劃一一說給他聽。整個江南已經淪陷,她打算帶他北上,把他送到重慶。而怎麼出南京,她想法是把他藏在運屍車裡,等晚上渡江。現下城裡除了偽軍外,也有幾個善人出面在收屍,徐仲九的倆部下已經混進去做小工。至於船,明芝從前押貨時歇腳過的農戶,願意用小划子送他們過江。
沈鳳書見她每天回來都是一臉倦色,知道事情不好辦,但沒想到短短日子她竟已做到這些。燈光下明芝素臉蒼白,下巴尖削,腮幫處有一條血痕。他心中感動,只想撫摸那道傷痕,但剛抬手,明芝不經意似的微微低頭,伸手握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輕輕送入被中。
室內寂靜。
許久,明芝才開口,“日本人查得很嚴……”計劃是計劃了,然而實施起來離不開運氣,數個環節都有問題:日本人會檢查每輛運屍車,有時查得頗嚴;焚屍場那邊也有日本兵看守;更別提夜色中渡江,萬一被發現,只消一個閃失便是沉在江里餵魚。沈鳳書留在這裡,或被她送走,難講哪種風險更大。
沈鳳書注視著她,聽她把話講完才道,“我聽你安排。”
明芝一邊說,一邊注意他的神色,只消他露出絲毫猶豫她就取消行動-她最多只能做自己這條命的主,別人的她負擔不起。然而沈鳳書面容沉靜,聽得極為認真,倒讓她多生三分信心:不怕死的人離死會遠些。
明芝眼梢漸漸泛出笑意,“好,那說定了。”還有另一件事,季家人當初匆匆落葬,她按初芝所說地點去探過,那裡卻已被炸成荒土,完全辨不清哪塊屍骨是自家親人的。初芝托她的事,終究沒法做到了。明芝原以為自己會漠然,可不知怎的,季家春宴的歡歌笑語卻反反覆覆在腦海湧現,招得她在夢醒之時生出了兩分惆悵,畢竟那個時節確實不錯。
既拿定了主意,明芝加緊步驟,約定人手,趁一個陰雨纏綿的日子把沈鳳書藏在送柴的車裡,偷偷出了安全區。
沈鳳書的傷口還沒癒合,但將就也能走兩步,因此由明芝扶著他出的樓。那時是早上的五點鐘,四下里黑壓壓一片,明芝聽到沈鳳書的呼吸急促,知道他久病之人中氣不足,有意放慢步伐。就在這時,沈鳳書的低語傳入耳中,“要是……”他頓了一下,卻沒說要是什麼,“回頭替我報仇。”
明芝想了想,“好。”
黑袍下藏著經過處理的步槍,在她,有仇,當場就報了。
第一百二十章
雨絲混著細雪,潮濕的空氣無孔不入,洗得肺腑之間一片冰涼。沈鳳書閉上眼睛,任由雜物堆上身,悄無聲息化作車的一部分。
車輪拖泥帶水,外界的聲音斷斷續續,日本兵的查問,槍托擊打在身體的動靜,男子發出沉悶的痛哼,以及怪裡怪氣的笑聲。走走停停,有時喝問來自中國人,雙方暫時還沒接受彼此的新身份,問者理不直氣不壯,答者尷尬中含著氣憤。
出發前沈鳳書喝過半碗熱湯,然而那點暖意如同風中之燭,隨隨便便就滅了。他咬緊牙關不讓它們發出格格聲,一邊猜測此刻明芝離自己有多遠。在她的安排里,她負責殿後,免得出現突發情況被一網兜。
明芝就跟在車後不遠的地方。細雪落在她眉毛睫毛上,化成水珠順面頰緩緩淌落。跟其他人一樣,她也低著頭匆匆往前走。
徐仲九的部下,高個的姓錢,矮些的姓孫。兩個輟學青年,為報國投入訓練班。會戰中期訓練班的學員們被調到沿線各地,他倆被留在南京待命,等來的卻是明芝:配合她把人送出去。兩人說不上能幹,然而素質要比明芝那批人馬要好,光聽命令不打折扣這點就不用說。明芝要他倆去推死人,他倆二話不說,老老實實便去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