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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芝收起錢。從徐仲九病後他們搬過兩次家,一次是房東的意思,雖然明芝付的錢多,但也抵不住肺癆的威嚇力。俗話說十癆九死,房東可不想自己的房子被廢了。倉促間找的房子既狹窄又陳舊,等徐仲九一好轉,明芝便找地方搬家。
現在住的地方是套小宅院,院裡架著絲瓜棚,還有口井。房子和家具七八成新,里里外外乾乾淨淨。就是貴了些,讓明芝的錢又少一截。
明芝把燉的一鍋燕窩粥放進糙窩,擺在徐仲九的床頭,又依次放了濕手巾、干毛巾,金桔等蜜餞,痰盂之類的則放在床腳。
徐仲九看著她忙碌,也有幾分無奈。一旦病有所好轉,明芝又綁上了他的手和腳。徐仲九不用開口就知道無論說什麼都沒用,明芝懂他正如他懂明芝。
“今天能早點回來嗎?”他試探著問。這幾天明芝早出晚歸,心事重重。
明芝停了下,“有事?”
“我生日。”他慢慢地說,“今晚吃麵?”
“好,晚上吃麵。”明芝把窗簾拉上一半,免得午後日光太過耀眼影響徐仲九休息。已經是三月底,春光無限明媚,院裡種的瓜果已經發芽,綠生生的一片。牆腳放著大大小小一排石鎖,是她用來練力氣的。既然踏上逃亡路,明芝自認十分怕死,免不得未雨綢繆多做準備。
忙完這些,她略做修飾出了門,去做一樁“生意”的準備工作。給她供藥的黑市商人做牽頭介紹了一注活,有人出錢要一處煙館老闆的命。明芝已經以拿藥的形式拿到一半報酬,另一半則在事成之後再付。中間人在本地經營已久,是很可靠的人,所以明芝並不擔心他吞掉另一半報酬,何況那不過五百個大洋,她在他那買過的藥的價值是此金額的十數倍。
煙館老闆販賣煙土、兼帶買賣人口、大放印子錢,養著一大幫人,進進出出前呼後擁。這樁活的難度和報酬不成正比,中間人找上明芝也是抱著試一試的念頭,就算失敗不過損失幾瓶藥,成了則給他的招牌更上一層金。
幾日來明芝早已把煙館周圍的環境打探得清清楚楚,今天跟往常一樣,她挑了兩大籃新鮮蔬菜,在煙館側面找了個位置擺開攤。這裡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來來往往的熱鬧非凡,她夾雜在人海中,正是一條不起眼的小魚。
煙館老闆每天近中午的時候過來,入夜才走,因為知道自己做了許多喪盡天良的缺德事,所以格外地小心謹慎。這天也是一樣,先是六七個短打裝扮的夥計到門口迎接老闆的車,等車到了,其中之一上前打開車門,恭請老闆入內。
煙館老闆四十多,剃了個晶光鋥亮的光頭,人極瘦,時常神經質地東張西望。
明芝疑心他也抽大煙,興許還打針,不然不能這麼瘦。有癮的人難免有精神渙散的時候,但明芝不想混進煙館,又無法進入他的家,所以不可能運氣好到碰上這種好時候。
她守到下午兩點多開始收攤,再晚只怕生面作坊要打烊。
明芝剛挑起籃子,煙館門口一陣熱鬧,夥計們把老闆送到車邊。那煙館老闆抬頭看去,無意間見到個清秀少年,雖是膚色黝黑,但眉眼極其俊俏,寬鬆的青布大褂也掩不住的挺拔身材,瘦生生的剛好。
這種鄉下土包子,搶了也沒什麼,但當著街市上的人未免太過明目張胆。煙館老闆一邊思索著可以把人出手到哪裡,一邊示意手下把人叫過來,打算騙上車就帶走。
路邊擺攤的人互換個眼神,都知道要糟,然而誰也不敢去攔。
要不要現在動手?明芝也在想,隨即決定不。風險太大,她很難在一群男人的追趕中脫身。
煙館老闆笑哈哈的問明芝姓名,又問她家在哪,聽說是外鄉人便說要幫她介紹活計,每個月能拿到手二十個大洋。他湊得太近,一陣陣口氣噴到明芝臉上,熏得她險些想吐。光說話也算了,他還伸手拍明芝的肩膀,一口一個小兄弟。
明芝動了殺機,固然風險大,但幾天來她已經看好退路,只要繞過兩條巷子跳進一個花園就有藏身之處。何況失去現在的機會,說不定就沒機會了。
煙館老闆見她垂眼看著地上,兩排長睫毛微微顫抖,是心慌意亂的樣子,不由得更覺有趣。他給手下一個眼色,有人拿錢過來給明芝,大老闆連籃子帶菜都買了。
明芝接了錢揣進口袋,再拔出來就是槍。
然而她動作再快卻快不過煙館老闆的反應,他仿佛能夠未卜先知,在瞬間感受到濃厚的殺氣,迅速後退一步想縮進車裡。他快明芝更快,她一把抓向他的臉,在後者仰頭避開時順勢而下扼住他的喉嚨,另一手扣動扳機朝他頭部連發數彈。
紅的白的噴了明芝一身。
她用力把死者推到地上,自己鑽進車,朝司機一揮槍,“走!”
變數在頃刻間發生,打算看好戲的夥計們目瞪口呆:自家老闆被打成了稀巴爛,行兇者躲在車上揚長而去。他們拔腿就追,嗖嗖的子彈更是密集地飛過去。
明芝抱頭弓背縮在後排,完全是煮熟的大蝦樣。
突然車頭一歪,接著是猛烈的撞擊,明芝被撞得七昏八素。她打開車門下了車,才發現不知何時司機後腦中了彈,已經死在座位上。
明芝匆匆打量周圍,車撞在一棵大樹上,車燈碎片到處都是,水箱也破了,熱騰騰的水淌了一地。遠遠的,追兵已經跟上來。
她來不及多想,拔起腿就跑,眼看快到牆根時深吸一口氣,蹬蹬蹬借著助跑的衝勁翻上牆。在跳下去之前明芝朝汽車的油箱開了一槍,火光應聲而起,但她顧不得了,滿腦只記得快跑、快跑!
明芝終於還是誤了買生面,在預先定好的房間洗過澡,換過衣服,天色已不早。
城裡各處布滿查探的人,但誰也沒注意到一個女學生坐上洋車走了。
明芝換了幾班洋車,最後的路是走回去的。她額頭有老大一塊青腫,借著假髮的劉海掩蓋住了。腿上也有傷,但有裙子和長襪擋著。到家她把這些全摘掉,又變回清秀的少年。
辦法都是人想的,明芝舀了兩碗麵粉,加水和成面,打算做手擀麵。雖然沒做過,但想來也不會有多難。
水加多了,明芝又舀出半碗麵粉,邊和面邊往裡面加。稀爛的麵糊沾在手上,白花花的,猛烈的噁心襲來,她捂住嘴衝出去哇哇大吐,一股一股的黃水苦水往外冒,胃抽得仿佛就在喉嚨口,心臟也跟著湊熱鬧,“呯呯”地跟胃爭地方。
“怎麼了?”徐仲九光聽見聲音,卻離不開床邊三尺,赤腳站在地上連聲問道。
“吃壞東西。”明芝喝了半碗溫水,哄住腸胃,“你回床上去,別添亂。”好不容易才好,著了涼又是事。
徐仲九乖乖地回到床上,沒等明芝再說話,她胃裡半碗溫水又開始作怪。奔到院裡又吐了個天昏地夜暗,明芝才確定,她今天真的沒辦法做飯。
“明天給你補慶生。”明芝覺得冷,裹著被子縮在床邊。
徐仲九剛才就看見她額頭的傷,他什麼也沒說,艱難地湊過去在上面印了個吻。
明芝輕輕推開他,繼續方才的話題,“想吃牛排嗎?城裡有家西餐館子,雖然不好,但鄉下地方不能強求。只是我們住得太偏,等拿回來都冷了,味道說不定會很差。”
“有總好過沒有。”
“你今天怎麼樣?”
“沒咳幾聲,也有胃口喝粥。你呢,今天怎麼樣?”
黑夜裡明芝沒馬上回答,過了會她說,“很好。”
其實好個屁,明芝總感覺鼻間有一股大煙特殊的臭味,還有滿嘴黃牙在眼前直晃。應該再早點開槍,她默默地想,反正要動手,早點還省得受荼毒。
夜半,明芝騰地坐起。她大口呼吸,滿腦門的汗。
在夢裡,火光中,人漸漸變軟變形。她嚇著了。
不過到了第二天早上,徐仲九醒來時明芝已經在院子裡挨個舉石鎖。他津津有味地看了會,居然覺得挺有趣,沒想到自己親手培養出一個殺手。她洗了又洗,雖然洗得掉血腥和火藥味,卻洗不掉眼睛裡的殺氣騰騰。
她是回不去了。徐仲九淡淡地想。
第四十五章
明芝認真幫徐仲九過了個生日。
先是洗澡。
下午室外將近二十度,但徐仲九現在的身板經不得一點寒,明芝燒了兩個炭盆,西廂房被烘得熱騰騰。她又燒出兩大桶熱水,擱在澡盆旁邊,這才扶他進水。
為了方便做事,明芝穿著白布小褂,袖管卷到手肘,露出兩截雪白的小臂。小臂上好幾處擦傷和青腫,徐仲九看著都替她疼,但明芝若無其事,照樣給他打肥皂洗頭搓背。
雖然明芝天天幫徐仲九擦身,那畢竟替代不了洗澡。她拿著毛巾幫他搓了又搓,洗出一個粉紅色的徐仲九。按說男女授受不親,可這段時間全是明芝照顧他,在她面前也沒什麼隱秘的地方。然而泡在熱水裡舒服不過的徐仲九,眼睛裡晃來晃去是明芝纖秀的臉、鎖骨、領口處細嫩的皮膚……慢慢的下面不由自主起了變化。
他突然覺得尷尬,側過身怎麼也不讓明芝再幫洗。
明芝正在跟他背上的老皮較勁-躺了小半年,徐仲九沒生褥瘡已經是明芝照料得當,背部跟床鋪長時間接觸後無可避免變了顏色,成了烏沉沉的一大塊。見他沒頭沒腦鬧脾氣,明芝皺起眉頭,老實不客氣給他背上來了一巴掌,“別動。”
徐仲九不敢動了。剛才的一巴掌跟明芝的聲音、水花的濺起合在一起變成電流,暖流從尾巴骨直升到大腦,讓他全身上下微微一抖,包括某些小部件。
“冷了?”明芝不明所以,嘀嘀咕咕地抱怨,“叫你別動,得趕緊洗好回床上去。別以為我喜歡侍候你,不准再給我病。要是再病,我就……”
就……也不能怎樣。她卡了殼,起身去拿了條乾淨床單,折了幾折給徐仲九披在上身,“再有一會就好。”
他瘦骨嶙峋,從前的肌肉全不見了,搓衣板似,數得清一根根肋骨。明芝看在眼裡,忍不住心裡又酸又疼。她加快手勢,匆匆洗好,一陣風地把他又攙上床。
明芝拿了干毛巾替他擦頭,生恐潮氣從頭而入,傷到他的身。
徐仲九被揉搓得哭笑不得,“行了,我又不是紙糊的,沾著水就化。”
明芝不跟他鬥嘴,扯著他一隻耳朵,慢慢拉開。徐仲九發犟勁不低頭,眼看那耳朵從半透明變成通紅明芝才放手,“你不是最會討好人,今天真硬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