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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帶沈鳳書,明芝一頭栽倒,摔得她呲牙咧嘴。要有寶生在就好了,寶生是不用叫就知道上前幫忙的;盧小南也是,不過盧小南沒有寶生力氣大;哪怕李阿冬在也好,這小子雖然有些陰惻側,但還可以差遣。
船上的人大概見到這邊情形,劃近了些。但該死的探照燈遠遠的又來了,小船緩緩退後。這一退,沒準嚇得不敢進來了。明芝顧不得沈鳳書的死活,咬咬牙把他扛在肩上,拔腿往江里跑。
她動靜太大,探照燈受了刺激,頓時興奮不已,跳動著尋找獵物。如它所願,迅速釘住她,機關槍試探地吐了幾下火舌,覺得不過癮,立馬改變方式,張開血盆大口要吞噬逃跑的螻蟻。江水應聲而變,搖晃著,開了鍋似的沸騰起來。
船一直往後退,怯生生的怕被卷進這場屠殺。
江水將齊肩的時候,掃射聲停了,換成日本兵的嘶吼,他們追下來了。
明芝用力推了一把沈鳳書,讓他飄向船的方向,扳動了改裝步槍的扳機。
死就死!要死一起死!
明芝的臉凍得鐵青,手指也失去往日的靈敏,光憑經驗往亮處連扣扳機。也許有射中目標,也許放空,她只想出口氣,胸口憋悶太久,快憋壞了。
打光最後一發,她毫不猶豫把槍一扔,轉身游向沈鳳書。而沈鳳書浮沉之際已經失去神智,無意識伸出手抱住明芝,拉著她沉向水底。
明芝掙扎,卻無法擺脫。她是真的累極了。這樣也好。
一雙胳膊托起她,她浮出水面。
“是我。”
是他?!
她想看清是不是他,他卻始終在她背後,拖著她游近小船,她只看得見沈鳳書將要沒頂。
“救他!”她急呼。
船上的人拉,水裡的人托,她被拉上小船。他深吸一口氣,再去救沈鳳書。
明芝伏在船邊,牙齒打架。船工來不及管她,一個勁往江心裡劃,徐仲九則拖著沈鳳書在水裡追。總算離江岸越來越遠,探照燈、日本兵也漸漸消失,明芝仰面朝天攤開躺在船里,莫名其妙笑出了聲。
嘶啞破碎。
難聽。
徐仲九由著船工幫沈鳳書控水,他則半跪在明芝身邊,替她搓手搓腳。做完那些,他伸手去解明芝的衣襟,被她抓住,“幹嗎?”
“放手。”他低喝。她不放,他無奈,“我不會害你。”
她鬆開手,然而沾了水的衣襟特別難解。他用力大了些,衣襟未解衣料卻破了,撕的一聲,連船工都朝他倆看來,卻被徐仲九的眼神嚇得轉回頭。
他解開自己的衣服,用力把她抱起來擁入懷中,用他的肌膚去溫暖她的。
預料到她的反抗,他在她耳邊急道,“我冷!”
她閉上眼睛,不知此時天際終於泛出一線光。也就是幾眨眼的功夫,日頭猛然一躍,竟跳出江面。儘管雲層厚厚疊疊遮住了光芒,但天終於放晴。
徐仲九差點就來遲,按他的說法他冒著槍林彈雨把錄影帶、洋人、還有初芝,給弄回上海。眼見錄影帶送廠翻錄數份送去飄洋過海爭取國際援助,他算是大事已了,於國有交待。洋人自有大使館接手,至於初芝,“那麼一個大活人叫我怎麼看得住?她有手有腳,有臉有嘴,知道地址,又有船搭,會說話更會洋文,完全可以自己去香港找你家小妹。”
“而我,就來找你。”他在明芝額頭輕輕一吻。算他神通廣大,在蘇皖交匯處買到一輛馬車,雖說馬瘦車破,但好歹也是輛車,能拖上他們仨。
明芝曾經叮囑小錢和小孫對行動計劃保密,但兩人並不認為需要對上司保密,相反還應該時刻匯報每個進展,因此徐仲九還苦惱了一陣。他不想再進南京,卻斷斷續續收到情報-那兩個傻鳥天不怕地不怕竟直接用電台,害得他放不下擱不開,最終還是來找她。
當然,這些不必告訴明芝,徐仲九對她微微一笑,握起她的手輕輕擺出一個握槍姿勢。他把槍頭對準自己心口,側頭眯眼又是一笑,“我這顆心哪……”
***
大冬天在江水裡泡了那麼一回,別提沈鳳書,就連三人之中最強壯的徐仲九也病了幾天。沿路都是逃難的人,亂糟糟沒法好好治,他拿著糙頭醫生開的方狠狠喝了三五天藥,按他的說法,吃多“大補元氣湯”,必須清清肚腸。
所謂大葷死人,蒼蠅是小葷。
在明芝面前徐仲九收起翩翩外形,恢復了百無禁忌的真面目,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明芝想笑,但想到江面開鍋餛飩般的浮屍,有些笑不出,端起自個的藥一口喝光。靠岸後她被身上的新傷嚇了跳,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當時她竟絲毫未覺痛,多半是凍的。要不是徐仲九拿身體替她取暖,沒準還得多數處凍傷。
明芝沒跟他講謝,她欠他、他又欠她,來來回回的糾纏不清,難算。
跑在路上,徐仲九一手控韁繩,一手摟住她的肩,饒是雙手沒閒,還偷了個空摸摸她的短髮,嘀嘀咕咕地說,“什麼風水,你這頭髮啥時候能養長?”明芝伸長兩條腿鬆了松筋骨,閒閒說起,“你那兩個人,被我殺了。”
徐仲九不以為意,“那兩個早晚得死。”馬車行進緩慢,他難得來了談興,“一將功成萬骨朽,到咱倆這裡頂天死十個八個,一場會戰死多少個?難不成上頭就不知道一無地利二無人和?該打還得打!這是他倆的命,也是我們的命,誰也別怨誰。”他用肩膀輕輕一撞明芝,嘴朝後面一呶,“你替他賣命,就沒想到我?”
明芝疑心他吃醋,又難以置信。除開生死無大事,什麼愛呀恨的她都沒放在心上,壓根忘記自己還是女的,難不成徐仲九要吃沈鳳書的醋?
徐仲九抓起她的手貼在自己臉上,嘆了口氣,“我愛你。”
明芝又疑心自己聽錯,然而徐仲九一本正經等她回應,她點點頭,“噢。”
如此敷衍的回答不是徐仲九想要的,他使出肘錘,這回加了五六分力。明芝不閃不避,五指一併,點向他關節的軟筋處。徐仲九不動聲色抬高胳膊,彎起手指在她額頭啄了下,“呆子,實心眼的呆子。”
明芝並不覺得自己呆,兼又認為大庭廣眾打鬧不成體統,所以置若罔聞。
徐仲九又嘆口氣,不再言語,吹起了口哨。他在音樂上的天賦不如其他,明芝聽了會終於忍無可忍,勒令他閉嘴。徐仲九笑嘻嘻地說好,改為哼小調,明芝聽著,辨明其中意思,頓時臉燙得可以烙餅。奈何路上擠滿逃難者,就算下車也走不快,沒準這個不要臉的大聲唱出來,那丟的臉可越發大。
徐仲九哈哈大笑,深感找到樂趣,連旅館臭蟲跳蚤咬的紅塊都可以暫時忽略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為躲轟炸,徐仲九帶著沈鳳書和明芝往有山的地方鑽,到後來棄了馬車步行,好在他年輕力壯,背一個病弱消瘦的沈鳳書不在話下。有槍,兩人身手又好,普通的土匪惹上他們只有自己倒霉的份。遇到正規部隊,他和明芝拿出身份,還是能要到給養的。
三人的意見不一致。明芝堅決要把沈鳳書送到重慶,然後她去香港跟手下那班人會合;徐仲九無所謂,他勸明芝跟他回上海,亂是亂,但亂世才有他們的機會;而沈鳳書自己想去江北,有小部分教導總隊的學員跑那裡打游擊了。
三個人三條心。徐仲九存心懷柔,緩緩地煨明芝。明芝不是不享受,但只要他提回上海,她便乾脆利落地說不。從前明芝多多少少抱著在“江東父老”前揚眉吐氣的心,到現在季家剩她們姐妹四個,那顆心早歇了。再厲害有什麼用,還不是被日本人欺得到處逃,如果天天給鬼子鞠躬彎腰,她真是寧可死了。
樹要皮人要臉,她沒讀太多書,但也知道尊嚴兩字怎麼寫。
徐仲九不生氣,笑眯眯給她挾菜,冷不防來一句,“到了香港,你還是季老闆?”明芝一頓,她當然沒這麼想。徐仲九又是一笑,“總得有人留下來。”理是正理,可從他嘴裡說出來,不知道怎麼就有點不像真的。趁沈鳳書在背後看不見,他對她眉毛一挑眼一眨。不是個正形,明芝更不能信。
這套宅院是有錢人家的山間別墅,估計看房子的聽說日本人來了就跑了,便宜他們做了臨時的主人。院裡生活用品一應皆有,更屯著醃雞鹹肉,在外頭拔幾顆菜就可做飯。有天趁日頭好,明芝趕緊拆洗床褥。她穿了身棉褲褂,襯著新長出的頭髮,很像農家的少年。
她搬了兩個大木盆在院中,坐在小板凳上搓洗被子,水是井裡打的。太陽曬在後背上,時間一長,暖融融的有些發癢。
明芝用肩膀蹭了蹭面頰,發了會呆。
重慶、香港、上海,三個地名轉來轉去停不下。按外頭的形勢,過去的生活回不來,可未來的日子該怎麼過?明芝生命的前十六年裡,容不得她想太多,天地就季家那麼點大,老太太、太太、姐姐、妹妹。等徐仲九出現,給她畫了個外頭的世界。如今算闖過了,要是日本人不打來,日積月累就算比不上顧先生得意,但她也能成個大佬。
從前只要拿顧先生當追趕的目標,不停積蓄力量。或者顧先生老死,或者長江後浪拍前浪,早晚她、也有可能別的新人去拍翻顧先生。而她成為新的前浪,等著將來冒出來的後浪。
現在全亂了。
明芝想起顧先生,倒有些佩服他說走就走的氣魄。要知道他這一走,多少新人冒出來,趁機抱日本人大腿上位。但凡放不下名利二字,他就走不成。
背後傳來腳步聲,明芝知道是沈鳳書,徐仲九走路快但輕,等察覺往往他已經到跟前了。她起身給沈鳳書搬了張椅子,又拿了條被子給他蓋在膝上。
經過傷病,沈鳳書瘦成一把骨頭,提前露出半老的衰弱,說話更是中氣不足。有時明芝看著他,簡直不明白自己當初怎麼會怕他怕成那付模樣,固然他不喜歡她,但至多有些不耐煩,後來更是手把手教她不少東西,算得上半個老師。
沈鳳書擺手不要,可反對無效,被明芝硬按在椅子裡,不由苦笑。
他想趁徐仲九睡著時跟明芝商量走的事,夾在他們小夫妻當中,實在太過彆扭。徐仲九和他說過,上頭聽說他沒犧牲,特意關照要好好送到重慶,將會委以抗日重任。然而沈鳳書不想去,他想要的,那種氛圍提供不了。反正殘軀無所惜,正好用在地方防務上。
徐仲九有野心,有衝勁,是他素來欣賞的。可這把強硬用到自己身上,沈鳳書暗覺吃不消。他打起精神,打算跟前未婚妻兼表妹好好商量,但她也不是容易說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