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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有什麼問題。”我吐出一個煙圈,漫不經心地表達謝意:“你的關心我心領了。”
“喬!”
威廉看來是真的擔心,我對此並不懷疑,而且多少覺得感動,於是伸手在他肩頭拍了拍,笑著說我什麼事也沒有。
“景哥哥,你該不是,不是……”
“不是什麼?”
這小子一有什麼疑惑,說話就有點吞吞吐吐:“我只是猜而已,你別生氣。你是不是沾那玩意兒了?”
我不悅地皺眉:“什麼這玩意那玩意,你想問什麼?”
威廉一臉擔心:“我說的是吸、毒!”
“吸、毒?”我差點沒被一口煙嗆死,惡狠狠將菸蒂扔到地上踩了,好氣又好笑地看著威廉,“你小子腦子裡還想些什麼啊?”
“不是我想,你看看你最近的樣子,看我是不是多想。”
“你的確多想了。”
“真的?”
我抬腳往他屁股上踢了一腳:“滾蛋,我找死也不是那麼個找法。”
第二十章,報告
下午被老總抓去開會,開完後心情更差。
平時不怎麼管我的人,突然關心起我手頭的項目,說是接近年關,怕我一個人忙不過來,建議艾倫和我一起,雙劍合璧。
聽老闆那意思,該做的打算他們都做好了,不過是例行通知我一聲而已。
可我吃一塹長一智,艾倫想故技重施,插手我的項目,明面上總先得我點這個頭。而我是不可能點頭的。
也不管艾倫本人就坐在旁邊,正抱著手臂閒適地等我答覆,我垂眼笑笑,說:“劉總,當初我們是說好了的,項目的事要麼交給我,由我全權負責,要麼你乾脆交給別人,我一樣無話可說。”
老闆雙手對著指尖,臉上有些訕訕然:“也不是說要把項目給誰。你是負責人,項目該怎麼做,自然還是你說了算。我的意思,就是給你增把人手,這樣你也輕鬆點。”
“多謝老闆體貼,項目我暫時還能應付,沒覺得不輕鬆。”
話都已經說得這麼明白,艾倫就算是個傻子,也明白我是不會跟他合作。
原以為他連老闆都能慫動,面子裡子都不小,被我當面這麼駁了回去,這臉肯定好看不到哪裡去。但他出乎意料地平靜,無所謂地聳聳肩站起來,朝門口走了兩步,又停下,轉頭看著我。
“老實說,喬,你看重你的事業,這無可厚非,我也佩服。不過沒日沒夜地加班,我可不認為值得。”
漠然看著艾倫出了門,轉頭又對上老總若有所思的臉,我嗤笑一聲:“莫名其妙,他該不會是以為,他隨便就拿去用的那些設計,別人也是隨便畫畫。”
“艾倫可能不是那個意思。”老闆臉上堆起和事老的笑,“既然這樣,那就麻煩你了喬。有什麼困難千萬跟我說。”
“哪裡,應該的。”。
真是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他一個大老闆,每個月給我發工資的人,跟我說麻煩啊拜託之類的,總覺得怪。
我不是要跟誰逞強,項目是我的,設計是我的,能做到什麼程度,全憑我一個人打算計劃。我想我稀罕的,也許正是這種“只要努努力就可以”的確定感。
畢竟,除了手頭上的工作,我也不知道還有什麼是我努力就能把握的。
在辦公室里悶頭忙到三點多,腦子一激靈,想起上午的電話,好容易沉下來的心情又浮躁起來,畫是畫不下去了,熬著更難受,天人交戰了一陣,最後還是說服自己去醫院。
體檢科在門診三樓,我到服務台說明來意,碰上值班護士正是早上給我電話的那位,不由地就有些心虛。
小護士看起來的確是小,臉上掛著學生氣的笑,跟個熟人似的張嘴就抱怨:“你可算來了,我們主任都催了好多次,再不來我可就得放大假了”
我被她逗得發笑:“你們主任這麼凶,誰敢來啊。”
被領著去見這個脾氣不小的主任,我心裡已經轉了不少念頭,想要真碰到這麼個兇巴巴的醫生,該怎麼打交道。而我最不擅長的,就是應付這樣的麻煩。
突然想起生日那天晚上,往我胳膊上劃了一刀的那個瘋子,後來在派出所里隔著屏幕看清了他的臉,那時想的也是躲得遠遠的,再不想多看一眼。
腦子裡紛紛擾擾想這麼多,說到底也不過是個怕字。我不知道醫生辦公室這扇門後,藏著一個怎樣的屬於我的秘密。
小護士替我敲了門,得到回覆後推開一條小fèng,沖裡邊的人說:“主任,周先生來取報告了。”
我很快被讓了進去。坐在辦公桌後的醫生,並沒有我想像中的一臉兇相,甚至相反,她略上了年紀的臉,因為明顯的笑意,看起來有點像我媽。
“請坐。”女醫生指了指我腳邊的椅子,轉過頭忙著在鍵盤上敲了幾行字,直到手指一頓,她正過身,面對面看著我,笑著問,“周先生做什麼工作這麼忙?”
“設計,”我說,直覺她大概不理解,又補了一句,“就是造房子的,有時候的確忙一點。醫生,我的報告有什麼問題嗎?”
主任一臉耐心地聽著,這時還是笑,略略帶著些埋怨地口氣,“我以為你根本不打算要了呢。怎麼,還知道問結果。”
可能是見我尷尬,主任笑了笑,推開椅子起身,從她身後的櫥櫃最上層翻出一個牛皮紙袋,坐回來後也不急著打開,又問我:“家裡人有什麼過往病史嗎?”
“胃病吧。”我想了想,“我媽以前是老師,胃不是很好,算是職業病。”
醫生點點頭:“還有嗎,其他方面的?”
“沒有了。這跟我有關係?我是說,和我的報告有關係?”
“例行詢問。也不說不能沒有,比如你媽媽的胃病,可能跟她的生活作息有關,而她的生活方式也會輻射到你和你的其他家人。周先生,你的胃潰瘍時間可不短。”
“我一直有吃藥。”
“看得出來,控制得不錯。”醫生說著將她壓在手下的文件袋打開,從裡邊抽出薄薄一張紙,卻不急著遞給我,又問,“家裡還有兄弟姐妹嗎?”
我愣了一下,心也跟著往下沉,苦笑道,“沒有,就我一個孩子。父母雖然健在,不過年紀都大了,您有什麼話就直說好了。”
“這樣啊,”醫生似乎想了一想,還是將那張藏著秘密的紙遞給我,“我們也只是懷疑,具體情況還需要更詳細的檢查才能確認。”
我接過報告的手頓在空中,略一遲疑,慢慢收回來,眼睛卻自欺欺人地閉起來。我不知道這張紙將帶給我真樣的意外。我其實害怕知道。
醫生好心地出言安慰我:“這也只是初步懷疑,你不要有太大的負擔。”
可我怎麼可能沒有負擔。我這個人,對於不好的事,從來都有十分靈驗的預感,這一次大概也不會例外。
抱著賭一賭的心理睜開眼睛,面色僵硬地掀開被我反扣著的報告,視線慢慢地,不情不願地往下挪,終於還是落到最後小半頁。
結論欄里正楷列印的一行字,猶如當頭一把利劍,直直朝我頭頂紮下來,雖然眼見了猩紅,卻並感覺不到痛。我閉了閉眼,又睜開,望向中年醫生笑。
“請問,我們這裡誤診率高嗎?百分之五或者十有嗎?”
“周先生?”女醫生擔心的目光讓我有點受不了。
我搖搖頭:“對不起,我只是問問,沒別的意思。”
“周先生,其實現在我們醫院針對慢粒白血病的診治,在同類醫院裡還算很有成效的。而且你這個病發現得還算早,只要積極配合醫生,選擇合適的治療法案,還是很有把握延長生存期的。臨床上十年以上的病例也不少。”
第二十一章,故事
“我知道。我前同事就是這個病。”我看著手裡那張千斤重的紙,笑了笑,遞迴去給醫生。
我沒騙她。那是我前家公司跟我差不多時間進去的一個同事,年紀比我還小點,得的就是這個病,後來……自然沒什麼後來,他在醫院熬了幾個月,家裡欠了一屁股債,唯一的妹妹考上大學都沒敢告訴家裡。
告別醫生出來,在電梯口碰到接待我的那個護士,她推著空輪椅路過,見到我時頓下腳,似乎為難不知道該不該笑,表情因此看起來有些尷尬。
“周先生。“
我跟她點點頭,笑笑:“醫院這麼忙,你們主任可不捨得放你假。”
“檢查結果,主任跟你說了吧?”
我看著她,被小姑娘臉上不加掩飾的同情弄得有些難堪,掩飾似的笑了笑,趁著電梯正好到了趕緊揮手再見。
下樓後才覺得渾身脫力,胃裡也像塞著東西,頂得胸口一陣陣難受,走不動,在大廳尋了個角落的位置,松松垮垮地坐下。
眼前是來來往往的人,一張張神色各異的臉,有人哭,有人悲戚,有人不耐煩,更多的則是面無表情。其實醫院才是全世界最真實最殘酷的地方,管你之前是什麼樣子,進了這個門,就無法不暴露自己懦弱的或者自私的一面。
那份報告我沒拿。
其實拿不拿有什麼關係,就像一部小說翻到了最後,狡黠的作者已經蓋上了結局的戳,想要劇情翻轉,也只能自己在心裡偷偷地想而已。
只是想不到的是,我這個故事,剛平平淡淡開了頭,稀稀拉拉起過一兩個漣漪,陡然就到了最後。
這樣失敗的故事,看過的人或許偶爾會說起,或許從不會。
真慶幸接下來是周末,不管今天發生了什麼,眼睛不可避免的紅了又紅,臉色也不好看,這兩天裡我都可以為所欲為,而不用假裝風平浪靜的面對任何人。
但周日凌晨四點不到我就醒了,頭很痛,皺巴巴捲起來的襯衣底下,手臂和胸口起了成片成片的紅點。是喝酒過留下的後遺症。
我攤在床上,周身冷得沒有一點熱氣,就像已經死過的人。
突然想起幾年前在某地滑雪,後來迷了路,被困在山裡一天一夜,以為再也回不去了,那種從身體到精神一點點僵硬的感覺。忍不住抱著膝蓋蜷起來,想藉由這樣可憐兮兮的姿勢,給自己一點溫暖。
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過完了周末,周一早上照例在鬧鈴聲響之前醒來,照例收拾一新回公司,照例泡一杯咖啡將自己關在辦公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