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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怔了一秒,馬上明白過來他這話的意思。他要把車還給我,這很好啊,雖然我大概再也沒有機會自己開。
我笑著回他:“送給你你大概也不會要,那就麻煩你了。”
“不麻煩。”沈宴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很快又收回視線,將快燒到指頭的菸蒂摁在置物箱的菸灰缸里,又說,“送你回公司?”
“不用,我去同事家拿東西。”連我都不得不佩服我自己,如今扯謊得技巧真是越來越純熟。
雨終於漸漸下得小了,街頭開始可見三三兩兩撐傘而過的人,我望著車窗外,兀自又坐了一會兒,到底還是推開車門走了出去。
任性淋雨的報應來得很快,唯恐避之不及的感冒再次熱情光顧,噴嚏打個不停,體溫像坐了火箭噌噌往上竄,燒的全身骨頭fèng里都是痛的。
感冒藥退燒藥止痛藥吃了一大把,心臟跳得受不了,裹了兩床被子躺在床里,卻昏昏沉沉地睡不著。
偏偏半睡半醒間還做了夢。
說是夢,其實又再真實不過,好像那不過是昨天才發生的事。
周景文走的那天,就是這樣血肉模糊的樣子,甚至臉上□□皮膚里的玻璃片,都還清晰的留在原來的位置。只是那時候他已經說不了話,現在卻可以滿臉淌著血,笑嘻嘻地朝我奔過來。
我知道那不是真實的周景文,卻又巴巴地希望那是他,我想要避開他抱過來的手,腳下卻又突然生了根,連挪開一步都做不到。除了站著不動,我能做的便只有閉上眼睛,等待那雙蒼白的沾滿血污的手。
周景文像往常那樣跟我撒嬌,將他的腦袋抵在我的肩膀上,說話的時候,暖濕的氣息噴在我的耳朵上,又癢又麻。他說好痛。
可是周景文那樣要強的個性,從來受了傷流了血,是連一個字都不會說的。對我爸媽是那樣,對我,只有在他痛得受不了的時候,才會故作可憐地靠過來。
他常常抱怨我不夠關心他。不是真的抱怨,更多的像是撒嬌。他說不夠,是因為他總是嫌不夠。他希望我把他當成我的全世界來對待。
他這麼說的時候我只是笑,伸手揉他的頭髮,卻一次也沒有跟他說過,我的世界太小,小到除了他,也就只剩下考試。
夢裡的周景文跟我說痛,而我也恍惚聞到他身上的血腥味,我甚至感覺到,從他的傷口裡汩汩冒出來的溫熱的血,漸漸包裹了我的全身。
周景文抱我抱得很緊,像是發泄他的不滿。但我知道他並不是發泄,他只是捨不得。
想起他走的時候,在醫院的急救室里,醫生將我父母帶了出去,只留我一個在他身邊。
周景文渾身插滿了管子,連喉嚨里都是,但那些管子並沒有幫助到他。他的氣息越來越微弱,意識也不清醒,微微張開的眼睛裡只有越來越黯淡的光。
我跪在他旁邊,把頭埋在他手邊被血浸泡過的床單里,直到他的手摸索著覆蓋到我的手背上,我抬頭望向他,竟然看到他在笑。
周景文已經沒什麼力氣,不管之前他的身體多麼健壯靈活,此時移動手指對他來說都無比困難。但他終於還是拼盡全力,微弱地抓住了我的手。
我想他一定是用了全力,才會讓我覺得被他握住的手指,痛得讓我喘不過氣。我俯下身體,在他握著我的那隻手上輕輕吻下去。
周景文破碎的身體終於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他陡然睜大的眼睛盯著我,從他漸漸渙散的眸光里,我看到了他的笑。惡作劇似的笑。
此時在夢裡,周景文還是那時破碎不堪的樣子,卻能生龍活虎地爬起來,又能抱著我,像個小孩一樣,在我耳邊一點點吹著熱氣,笑嘻嘻地叫我“哥哥”。
我很平靜地醒過來,沒有驚嚇,也沒有特別難過,就像睡眠饜足後自然而然地張開眼。我記得夢裡夢外的一切,隱約覺得,這是我跟周景文的久別重逢。
第四十二章,幸福
昏頭昏腦過了幾天,初四那天天終于晴了,我裹成粽子去超市買了些吃的用的,磨磨蹭蹭回到家已是半下午。
樓道里光線有點暗,空氣里瀰漫的是長久陰雨留下的霉味。我放下東西準備開門,腳卻踩到個硬硬的東西。掀開門墊看才知道是鑰匙。
一把門鑰匙,一把車鑰匙,兩把鑰匙簡簡單單套在一起,我看著愣了一愣,沈宴現在說話也有做到的時候,終究是把鑰匙還回來了。只是不知道他是守著我出了門才還,還是早已經放回來而我不知道。
不過重點是,我們的關係真的結束了。
隔天我的手機響了,突兀刺耳的聲音嚇了我一跳,從沙發里爬起來,找到手機時已經不響了。但號碼赫然是黎叔的。他輕易不打我電話,心裡因此閃過一陣恐慌。
沒有猶豫就撥回去,黎叔很快接了,先是問我在不在家,他的聲音聽起來十分沉重,我知道大概是雲叔不好,便徑直問他,才知道雲叔真的住了院。
我打車到醫院門口,司機不願往裡開,我只能下車一路跑進去,到住院部樓下也不過兩三百米距離,我卻跑得氣喘吁吁,正要往樓里沖,卻被黎叔叫住。
他坐在樓底下花壇邊抽菸。天氣這樣冷,他大概是出來的急,身上只穿了件薄毛衣,往後梳的頭髮也已經有點塌,看起來雖然不覺邋遢,倒是真有些狼狽和憔悴。
我扶著膝蓋喘氣,問他雲叔怎麼樣。黎叔將煙掐滅了丟進花樹底下,站起來在我背上拍了拍,說:“手術完已經送回病房,這會兒正睡著,我下來抽根煙。”
“怎麼這麼突然?”我問,腿腳發軟地跟在黎叔後面往樓里走。
黎叔沒接話,進了電梯,他雙手抹了一把臉,深深吸一口氣,慢慢轉過頭來看著我,臉上勉強掛了個笑,說:“嚇到你了吧。”
我搖搖頭,他又說:“本來沒想打你電話,但想了想,還是跟你說一聲,好歹見一面。”
我往後靠到電梯上,看著黎叔說:“您別這麼說,雲叔會好起來的。”
“我也這麼想。”黎叔說著又笑了下,看起來卻更像是哭,“醫生已經下了病危通知,能不能撐過去就看今晚。”
“黎叔。”我想安慰他,卻根本找不到任何有說服力的話,就連我的聲音,聽起來也虛得打漂,“雲叔捨不得你,再難他也會撐下去。”
雲叔的病房在五樓,我們剛出電梯口,黎叔就朝樓道那邊跑過去,我下意識地拔腿跟上去,卻見黎叔被人從門裡推出來,然後房門就關了。
黎叔還要往裡沖,我跑上去拖住了他,他紅著眼睛看了看我,慢慢推開我的手,緊接著卻又一拳砸在病房門側的牆壁上,發出沉悶的一聲響。
我狂跳的心臟也跟著一頓,過後又奔跳不止,我捂著心口退到一邊,靠著牆壁,才沒有腿軟地跌下去。
“他們說心臟驟停。”黎叔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聲音明顯有些哽咽,“早上我出門辦事,他還說等我回來吃火鍋。他其實不愛吃那東西,我年輕的時候倒是愛,他一直記得……他自己估計是有預感……我下午回來他就倒在客廳地板上……”
黎叔說著話又轉過頭來,對我露出一個難看至極的笑,說:“不好意思,把你叫過來跟著我擔驚受怕。”
感覺眼睛有點難受,我低頭用手揩了揩,勉強穩住聲音,對黎叔說:“我很感激您給我打了這個電話。不管怎麼樣,我相信雲叔吉人天相,老天不會這麼不公平。”
“你說的對。”黎叔竟然還哈哈兩聲,好像他也相信老天一樣。
沉默了一會兒,他的心情似乎也平靜了些,聲音已經聽不出來片刻之前的慌亂暴躁。他說:“我跟你雲叔,從一開始就沒想過一輩子。別人也許可以,我們兩個卻太難了。沒想到卻也走到了今天。說了不怕你笑話,你黎叔我到了這個年紀,仍然覺得三十年太短,一輩子實在太快啊。”
病房裡的忙亂,十幾分鐘後終於結束了,醫生護士一個個面色疲憊的走出來,只有主治醫生留下來跟黎叔交代了幾句,說雲叔求生意識雖然強,但年紀畢竟不輕,身體又太虛弱,所以暫時還醒不了。
我跟黎叔進了病房,雲叔果然意識全無地睡著,他的狀況已經不是瘦可以形容,白里透青的臉上,幾乎看不出一點生氣。我不忍再看,可是又撇不開視線。
直到晚上九點多雲叔也沒有醒來的跡象,本以為黎叔會再次暴躁,卻沒想到他反過來安慰我,大概是見我臉色也不太好,他還讓我去沙發里躺一會兒。
我沒去,坐在床尾望著雲叔出神,腦子裡的奇怪畫面一直揮之不去。我在想也許過不了多久,我也會像雲叔這樣,生死不知地躺著等待命運判決。
黎叔有電話進來,他跟我說了一聲便出去接了,沒幾分鐘又進來,在雲叔床頭默默站了一會兒,走到沙發邊坐下來。
“你知道蘇雲的傷是怎麼來的嗎?”黎叔突然問,聲音已經壓到最低,“我想你多少已經知道一些。”
我望著黎叔搖頭:“雲叔沒說,我也沒問過他。”
“他呀,”黎叔像是想到什麼可笑的事,身子靠在沙發上,揚頭笑起來,又問我,“你覺得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跟雲叔認識幾年,能聊的話題不少,卻很少涉及彼此的私生活,真聊到了,也大多只是三言兩語帶過。但我記得雲叔跟我說過的很多話。有關他和黎叔,他最常說的便是滿足,覺得眼前的相守便是莫大的幸福。
在我看來,雲叔無疑是最真實最平和的,他有大智慧,對生活對生命,無不有他自己深刻獨到的認知理解。他相信愛,即使不說,心裡卻把這個字當成了信仰。
雲叔總說生死有命,他說時總是笑,仿佛生死不生死並不重要。現在想想,他只是比大多數人,也比我,看得更透徹。
人生苦短生死有別,這話的確不錯,但能在紅塵俗世里,得一人心,攜手相守一段再無旁騖的靜謐時光,生命得到最豐厚的饋贈,因此長或者短,便又有什麼關係。
我笑了笑,說雲叔是我認識的最聰明的人。
“聰明?”黎叔很意外,旋即又笑,這次是我們見面以來最像樣的一個笑,“你沒見過他犯傻的樣子。”
黎叔說著抬起右手,做了一個執槍的動作,在自己太陽穴上比了一下,笑著說:“要不是他傻,我估計早就死了八百年。”
我還記得之前在圖書館看的那些資料,便問黎叔:“他是因為救你才受的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