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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拽了兩次,都沒能將喝了酒膽氣爆棚的威廉拽動絲毫,只得暗暗吸一口氣,強壓制住越來越快的心跳,自己走到前面去。
沈宴離我已經很近,近到我能清楚的分辨出他眼底的寒光,到底是氣憤多一點還是失望多一點,近到我還看得出他嘴角的傷口,其實已經癒合的差不多,只是留下的淤青看起來仍然有些觸目驚心。
他顯然早已經跟人動過手,並且絕不是花拳繡腿地過招。
這讓我突然有些懼怕他臉上再明顯不過的陰沉狠戾,不由地繃緊衣服底下早已沁出冷汗的皮膚,就連袖口下握拳的手指也不自覺的拽得更緊。
我想只要沈宴敢動手,我便會毫不猶豫,並且毫不客氣地對著他的臉揮出我的拳頭。我的確怕痛,可我更害怕自己在他面前,表現得像個愚蠢軟糯的柿子。一個軟弱過頭以至於眼見著就要腐爛的柿子。
大概是因為空氣中漸漸瀰漫的不尋常的氣息,威廉擔心地叫了我一聲:“景哥哥……”
我背對著他,無聲地搖了搖頭。
我想幸好是這樣的位置,威廉看不到我的臉,自然也看不到我凝神屏息,仿佛想要呼吸一口都做不到的蠢樣子。
心跳猶如脫韁的野馬恣意過一陣之後,現在卻大有偃旗息鼓的意思,就是視線,也因為並不存在的缺氧,而變得粘稠模糊。
恍惚中感覺沈宴已經站在我面前,甚至他的手也意料中的抬起來,我本能地想往後退,然而頭腦里殘留的理智和驕傲,卻讓我不得不更高的挺起胸背,並且準備隨時奉上我的拳頭。
空氣真真切切變得稀薄,時間仿佛停止。
沈宴迫人的目光卻陡然一冷,猶如燃燒正熾的火焰當頭遭遇冷水,連余煙都絲毫不見。
但那冷冽的目光也只是在我臉上一掠而過,等我戰慄了一下猛然回過神來,他已經掉了個頭冷漠地走開。
身體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我狼狽地扶住威廉及時伸過來的手。
“你還好吧?”他關切的問。
我放開威廉的手,慢慢站直身體,轉頭對威廉笑笑:“沒事。太冷了,回去吧。”
“真沒事嗎,你臉色可不好。”
威廉不合時宜地打了個酒嗝,這讓他臉上的關切變得有些滑稽,我也忍住笑起來。
突然有點羨慕他,如果我也喝醉了,醉到分不清現實與虛幻,醉到即使看著沈宴形同陌路地從我面前走開,我大概也不會這樣心痛。
我太清醒了,所以我很清楚,此時此刻此情此景,我身體裡感受到的每一分痛苦,其實都是活該。
沈宴都已經放下了,反倒是自認果決的我,卻還纏身在那樣的泥沼里不能自拔。
我媽給我打電話的事,在我完完整整失眠一個晚上後又想起來。雖然沒什麼心情,我還是找出手機撥回去。
我媽正在給我爸弄早餐,電話那頭乒桌球乓響一陣後,她才抽空喂了一聲,笑著問我起床了沒有。
“起了。”我躺屍似的瞪著天花板,努力笑了笑,“您昨天給我打電話了?”
“打了,響了好久你都沒接。”我媽說,聲音聽起來卻並不生氣,“這麼忙嗎,有沒有好好吃飯啊?”
我摸摸臉,苦笑:“當然有,最近都胖了。”
“就你那樣啊,再胖個十斤二十斤都還嫌少。對了小景,我打電話是想跟你說個事。”
“您說。”
“是好事。我跟你說,你爸那死腦筋,這幾天好像鬆動了。昨天他不是看報紙嘛,看著看著來了句,說什麼什麼合法了,我偷偷看了一眼,他說的是人家國外男的跟男的領證結婚的新聞。”
可在國外,同志結婚早不是新聞了。我媽大概是以為,我爸那人一向教條,報紙能登出來的東西,他接受起來會比較容易,甚至也終於能接受我跟沈宴的事實。
然而我跟沈宴,如今已不是七年前跪在我爸面前,苦苦求著非彼此不可的關係。
我用手蓋著眼,無聲地苦笑,跟我媽說:“我爸說什麼了嗎?”
“他呀,”我媽一副你知道的口吻,“倒也沒說什麼,就是昨晚吃晚飯,他突然說了句,說這兩天天氣好,讓我把你們那屋裡的被子該洗洗該曬曬。這都多少年了,你爸還是第一次說這話。”
“我爸沒在?”我又問。
“我在陽台。”我媽笑了聲,語氣卻突然一變,說,“小景,我怎麼聽著你好像不高興。是不是還生你爸那老古董的氣啊?”
其實哪裡是生我爸的氣。我也沒有不高興。
我是高興的,至少在密密麻麻的酸楚里,還是有那麼一絲絲欣慰的,我爸過了這麼多年還能想明白,這可比當初我為了出櫃跪在他面前還不容易。
可問題在於,這一點遲來的欣慰,猶如海口灌下的濃湯苦藥後,偷偷壓在舌頭底下的一點點甜,反而襯得滿嘴苦格外地不能忍受。
想起我爸那時候恨我入骨,一邊對我棍棒相加,一邊不惜惡狠狠地詛咒,說看我跟沈宴能不能長久,說他就當從沒有我這個兒子……
時至今日我不得不承認,我爸為人師表幾十年,預測命運的能力,原來跟他預測考試題目一樣精準,不由得不心酸。
“高興啊,怎麼不高興。”我笑著說,“今天這邊天氣也不錯。”
我媽終於又高興起來,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見面,都格外珍惜這種可以堂堂正正講電話的樂趣。
她總有許多話要說,從家裡最近買的小米居然有蟲子,講到隔壁老李家一歲多的孫子前幾天得了手足口病,把老李小李老少兩口子急的打架,所有這些瑣細的事,她都能講得溫暖又興致勃勃。
因為我媽,在這深冬陰雲籠罩的早上,我終於一邊冒著冷汗,一邊又終於滿足地感受到了來自“家”這個字的,平凡卻堅定的力量。
難得沒有再躲老闆每日必開的例會,被迫聽了幾個不怎麼好笑的葷段子,散會出來時被威廉夾著脖子問怎麼樣。
我揶揄地看他:“我記得我只喝了白水。”
“真沒事?”威廉又不傻,頓了一下後才幽幽地說,“能想開點最好,那人那麼粗魯,明明配不上你。”
雖然這不是實話,威廉說的配不上,未必不是因為他是我的兄弟,而不是沈宴的。但他的確說對了,我只能想開,想不開也要想開才行。
中午跟威廉還有另外幾個同事一起吃飯,席間接到醫院打來的電話。我一開始沒留意,還以為是那個客戶,直到對方報了名字,我才恍然大悟,不由地放下筷子從坐席出來。
我沒想到那個主任還會給我打電話,不過她也沒有再像上次那樣拐彎抹角,而是直接問我最近有沒有時間。
“年底了事情挺多的。”我如實說。
女醫生嘆了口氣,連口氣都有點像我媽,說:“你們年輕人哪,再忙連身體都不要?抽個時間過來,我幫你約醫生做個複查。”
複查啊?要不是她提起來,我幾乎都忘了她那天也說過同樣的話,而我自己還暈暈乎乎答應了會去之類的。
我踢著腳邊的小石子,有些抱歉地說:“年底還有好多稿子要趕,大家都想把事情做完過個好年,不能因為我耽誤別人的事情。”
良久的沉默之後,主任終於無奈地說了句“儘早來吧”就掛了電話。
第二十四章,鄙視
複查的事因為太忙又被忘到了腦後。
連續加了幾天班,將最急的那個案子交上去的晚上,已經九點多。我有點胃痛,想起來中午只喝了一點粥,早該餓了。但又一時想不到吃什麼,便打定主意一路走過去,碰到想吃的再說。
結果還是在上次周越跟沈宴吃飯的西餐廳門口,再次看到周越的身影。
只是這次在他身邊的,不是沈宴,而是另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面容並不特別出眾,穿著倒是一派貴氣。
他們正從玻璃門出來,肩並著肩,低聲說著話,攜手從台階上往下走。而我站的地方,不偏不倚,正處台階下方。
我和周越,時隔一個來月,終於再次狹路相逢。
大概氣氛太過曖昧或甜蜜,那男人一舉一動又儘是寵溺,周越整個人像被籠罩在幸福的光圈裡,並沒有第一時間認出我,只在錯身時,視線若有若無往我這邊看了一眼。
為了避開撞上我,男人的手很自然的環在周越腰裡,將他往邊上帶了一下,笑著說了聲“小心”,聲音倒的確不難聽。
只是他們之間無論多麼美好的氣氛,看在旁觀者的我眼裡,卻變得極其彆扭,甚至刺眼。我不知道我是出於什麼心理,竟然對周越不知檢點的行為深覺痛恨。
上次突然出現在我家,他不是還一副爭奪者的姿態,不是還口口聲聲宣稱多麼喜歡沈宴,不是喜歡到連我這個喊了二十多年的哥哥都可以完全反目?可現在,在他的心裡眼裡,又何嘗還有沈宴存在的樣子。
眼看著周越在那個男人體貼入微的扶持下正要上車。那是輛好車,沈宴的消費都達不到的水平,周越卻享受得理所當然。我慢慢走上去,站在路邊漠然看著,沒有說話,但周越顯然還是發現了我。
“哥?”周越臉上竟有一絲慌亂。
我定定地看著他,並不答話。
我能理解他瞬間的慌亂。那感覺大概跟被捉jian在床沒什麼不同,差別只在於,撞破他的是我,而不是沈宴,所以他還不至於方寸大亂。
“小越?”那男人以守護者的姿態戒備地看向我,然後很快判定了局勢,神情因此也放鬆下來,笑了笑,問周越,“你哥?不怎麼像。”
周越已經跳下車來,伸手拉了拉男人的手,有些討好地商量;“你先上車好嗎,我跟我哥說兩句話,不會太久。”
“別叫我哥,我當不起。”等那人坐進車裡後,周越站到我面前,我冷著臉說,“這個男人也是你的真愛?”
周越抿了抿嘴唇,抬起眼看我,臉上卻沒有半分羞愧,平淡地開口:“哥,你都看到了?”
“你說你愛沈宴的!”我厲聲問,聲音卻不大。我雖然恨,但還不想以撒潑的方式,引來不必要的圍觀。
“那又怎麼樣,哥,沒有人規定,我愛了誰就不能再有自己的朋友。沈宴不也一樣,你不也是,我不信你們真的斷的那麼乾淨。”
“周越,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我顫抖著嘴唇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