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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加錢。”
“這不是錢的問……”
譚臨直接開口:“20。”
“哎呀,帥哥,我說了,這真不是……”
“50。”見司機依然在猶豫,譚臨抿了抿唇,繼續加價,“100。”
司機不說話了。
一百塊,是從南寧機場來回一趟南寧市區賺的錢。
司機心裡掙扎,天平已然傾了。
他又往後視鏡里看了一眼。譚臨坐在后座的陰影里,只露出了一雙眼睛。
那雙眼睛安靜而平穩地看著他,沉默著,什麼聲音都不發出。
司機知道這已經是對方的底線,再下去他就什麼也得不到。他從事這行久了,知道危險比賺錢的機會更加得之不易,咬了咬牙道:“好吧。”
車駛上高速路。
車裡一片寂靜,車窗外也全是寂靜的田地。廣西靠南,就算在夜晚,譚臨也能感受到那種一望無際的茂盛綠色,蓬勃地生長在漫天漫地。
一路向南開。離南寧越遠,離北海越近,山地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的平原。
晚上十一點,車子終於到達了冠頭嶺。司機開到冠頭嶺下的十字路口就不願意再往前了:“帥哥,裡頭的路難開,我就不進去了。這樣,我就多收你50,可以噢?”
“嗯。”譚臨付錢下車。
前面是一條長長的上坡,通向冠頭嶺的嶺頂。向左是一條窄小的鄉路,路口歪著一根電線桿,路兩旁瘋長著高高的野草。向右也是一條小路,只是路邊立著許多的平房。
他從未來過這裡,一時間搞不清楚方向。
現在已是深夜,路邊的店全都打烊了,沒有可以聞路的人。周圍一片漆黑,今晚又沒有月光,什麼都看不清。
譚臨在黑暗中屏息閉眼,希望自己能聽什麼。
一切都很安靜。他只聽見有隱隱約約的海浪聲,自遠方傳來。
他睜開眼睛,往左邊的鄉路上走去。
一路上,暗夜裡的黑影如同鬼魅,跳躍在路邊的田埂間。譚臨什麼都沒有想,自從出了機場,他的整個腦子就空了。
阮穎、陳北及、甚至父親都已經被他從腦中驅逐了出去,他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找到一個人,在一切都還來得及之前,找到她。
越往前走,海浪聲越近了。
海浪聲衝擊著他的大腦,他莫名想起那年天台上,他腳踏出去的前一刻,心裡還在想自己的母親。
那時候他想,她依然那麼漂亮嗎?如果她知道了自己兒子死去的消息,會十分難過嗎?她會怨恨自己,這麼多年都沒有來看他一眼嗎?
後來他跳了下去。
奇怪的是,醒來之後,他對母親的記憶越來越模糊了。
那場撞擊似乎損傷了他某一部分大腦,他對母親的真實記憶開始慢慢與夢境結合,越來越淡,越來越淡。
再後來,記憶里的母親便和夢裡一樣,頂著一張覆蓋著塗鴉線條的臉,在自己十歲之前的生活里走來走去。
父親沒有留下母親的任何照片,心理醫生也無法讓他想起母親的臉,母親在生活里的痕跡越來越淺。
譚臨一開始無法釋懷。後來他卻覺得,這樣也挺好。
他的腳步不由地加快了一點。
母親和父親都不在了,誰都離開了。那時候他無法挽留住母親,現在,他卻可以挽留住這個陌生的女人。
儘管他們對彼此一無所知。
行至沙灘,他往遠處打亮手電筒——
海邊空無一人。
只有一雙鞋,和一隻手機,孤零零地躺在岸邊。
譚臨的腦子裡“轟”地一聲響。
他不去想程樹到底怎樣了、也不敢想——或者說他已經失去了思考能力,只知道瘋了一般往前奔,奔到海邊,奔到那雙鞋子和那隻手機旁。
夜來漲潮,海水已經快要浸濕那隻手機。距離他與程樹的上一個電話已經過去了三個多小時,他幾乎能想到掛斷電話的程樹會是怎樣。
絕望、掙扎、窒息。
她有那麼強的求生欲,她不會去輕易尋死的。
譚臨在心裡拼命對自己這樣說。
他的手指深深嵌入腳下的沙子,慢慢抓起一把,又盡數從指縫流光。
手電筒暗了。
夜晚的冠頭嶺陰冷暗沉。風大浪急,四下里只有海浪拍擊礁石的聲音,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雲層厚密。沒有月光,也沒有漁火。
“程樹————”
譚臨突然發了狠,快速站起身,沖四處大喊。
“程樹——程樹——”
一千遍一萬遍,像是她的名字已經在心頭烙印很久,如今終於有機會大聲說出口。
“程樹!”
就像是電影裡最後一個慢鏡頭,一塊礁石後面,有一個身影用力地、緩慢地從蔓延的海水中爬了出來。
四下里無光,可譚臨莫名地覺得,有一束光照了過來。
就像是那天在龍脊梯田的金佛頂上,從雲層中流瀉下的一點陽光。
像是上帝的一點饋贈。
譚臨覺得喉頭髮緊,幾乎哽咽了一下。
那人翻了一個身,用力地躺倒在沙灘上。
譚臨踩著粗糲的石頭,飛快地跑到她身邊。
女人躺在那裡,一半身體還停留在礁石上。她的頭髮濕漉漉的,裙角濕漉漉的,渾身都是濕漉漉的,只有睜開的一雙眼睛乾淨,在沒有月光的夜裡閃著微光。
像是有什麼不一樣了。他從未見過女人這個樣子。
女人疲憊地笑了笑,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
“譚臨。”她的聲音仿若海浪,“你終於來了。”
☆、混沌
周遭的聲音全都消失了。程樹的耳中,只留海天交接的一點回音,蕩漾著一首低沉的歌。
“孤獨的人他就在海上,撐著船帆……如果你看到他回到海岸,就請你告訴他你的名字,我的名字……”
真安靜啊。
她用力地閉了閉眼睛。
程樹以為眼前的男人會憤怒,會指責,會惱於她的任性與自我。
沒想到他慢慢蹲下了身,觸了觸她濕漉漉的頭髮,然後一下縮回了手。
“好了嗎?”他的聲音很輕。
程樹沒想到他會這麼問。她的眼神放在他臉上,半晌,輕輕笑了笑。
“也許吧。”她說,“好起來了。”
在譚臨到來之前的這三個小時,她一直把自己浸泡在海水裡。
大海慢慢漲潮,海浪一點一點地漫過她的腳踝、她的小腿,後來是脖頸,最後是鼻腔。
鹹濕的海水狠狠地拍打在她的背部,她背對著幽深海底,感到一種窒息的快樂。
大腦出現空白。片段模糊。胸腔內陷。走馬燈上場。
程樹緊緊抓著礁石的手漸漸鬆了。
她本來沒想死的,只是這種短暫的快樂拖住了她,她有些忘記自己身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