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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大概是得了斯德哥爾摩綜合症,竟然在鄧英快死的時候選擇了原諒她。她想鄧英不過是一個愛錯了人的姑娘,一生橫衝直撞,撞了南牆都不回頭。
鄧英沒有死於疾病。某天病房無人時,她掙扎著跑出醫院,跑到海邊,跳海自殺。
她終於以這種方式死了。
幾天後,鄧英的屍體在更遠的海灘上被人發現。程樹獨自一人去警局辨認屍體,只看到一堆蒼白、膨脹、浮腫的組織物,和病床上那個瘦骨嶙峋的女人一點也不一樣。
原來人淹死後是變成這樣的嗎。
程樹強忍住嘔吐的本能,在文件上簽了名字。
她從此不再見那個給了她一半血液的男人。
這整件事是因他而起的。一切都是謊言、謊言,全是謊言,帶來的也是痛苦、痛苦,只有痛苦——那麼他也不配再得到被寬恕的機會。
只是,鄧英的葬禮結束以後,她就開始生病了。
那時起,她的耳朵里永遠迴蕩著無休止的嘈雜。莫名流淚、睡不著覺、極度疲倦,腦子卻也一直無法停止思考。看了醫生也沒用。
她想她到底是從哪裡來的,二十幾年裡她到底幹了什麼事,她又要做什麼,才能得到一個好結局。
無解。
無解。
全都無解。
常常,程樹自嘲地想:精神病人的女兒,命中注定就會是一個精神病人吧。
後來,她遇到了陳北及,一個願意和她分享精神病生活的男人。
再後來……是譚臨。
他和陳北及是不同的。
他會站在岸邊,用眼神撫慰自己:快回來吧,我一直在等你。
程樹微微笑了。
一片迷霧之中,她慢慢地向海水中掙扎的鄧英伸出了手。
“媽,快回來吧。”她說,“有人等我,我要走了。”
環繞著她們的海水溫柔而蔚藍。
是很深的拒絕很深的厭倦,才能形成的蔚藍。
*
程樹是被衛生間裡稀里嘩啦的流水聲音吵醒的。
她睜開眼睛,天色已經大亮。身邊的枕頭往下陷了一塊兒,身邊躺著的人已經不見了。
她一摸腦後,枕頭又濕了一片。
和之前每天早上狂躁到想怒吼的心情不同,這次她的心裡沒有任何不安和焦躁。
像是做完了某個儀式的最後一程,她知道,未來迎接她的將會是海闊山明。
也許是因為這個夢。
也許是因為身邊躺著的這個人。
衛生間的門打開,譚臨濕著頭髮從裡頭走出來。
廣西天熱,他只套了一件薄薄的T恤和短褲,沾濕了水,衣服下的身體在程樹眼裡幾乎可以是一覽無餘。
之前在龍脊梯田的時候,程樹就看到過他掀起衣服的樣子。
他的肌肉乾淨清爽,肌理分明,看著瘦弱,實則飽滿而韌實。
他的身體有點像漲滿了水的梯田,漂亮又勃發,而他習慣性的沉默更給予這樣的美以長久的生命力和安全感。
譚臨歪著頭,在用毛巾擦頭髮,修長的手指穿梭在烏黑短髮中。抬頭看到程樹坐著,他愣了一下。
程樹靠在床頭,說:“你洗好澡了。”
“嗯。”譚臨點點頭,“水還是熱的,你要不要洗?”
程樹說:“我沒有換洗的衣服。”言下之意就是她想洗澡。
譚臨躊躇片刻。
“我下去買,你等一下。”
他叮囑一聲,轉身出了門。
程樹看著窗外,坐在床上發了一會兒呆。
她看到譚臨下樓出了門,向路人問了幾句話,然後七拐八繞地,消失在平房深巷裡。
等譚臨不見了,程樹驀地站了起來。
她光腳走到洗手台邊,隨便抽了一塊毛巾,然後用腳帶上浴門,連衣服也沒脫就打開水龍頭。
水鋪天蓋地的,從淋浴頭裡“嘩”地一聲沖了下來。
☆、曖昧
譚臨回來的時候,房間裡滿是嘩啦啦的水聲。
淋浴房是用透明的磨砂玻璃圍起來的,幾乎可以看到裡面隱約的裸。體。
譚臨沒敢多看,把床邊的椅子搬到淋浴房門口,然後把他剛剛買來的衣服在椅子上放好。
他從來沒給誰買過這種東西,阮穎都沒有。
外套還好辦,內衣的尺碼他又忘了問,只能向店員磕磕絆絆地描述程樹的體形,買了店員推薦的碼號。
一路上拿回來的時候還好。現在看到人在真真切切地洗澡,他突然有些無措,只覺得女人的內衣抓在手裡就像一塊烙鐵,烙得他手心發燙。
幸好水聲很快停了。
淋浴房裡隱約的女人抓起毛巾,隨意地拂去身上的水珠。譚臨聽見她問:“是你嗎。”
“嗯。”隔著玻璃,他的聲音大了點。
“好。”
他沒想到,下一秒,玻璃門就被打開了。女人的一隻手臂伸出來,雪白雪白的沾滿水珠,將椅子上的衣服抓住,然後又縮回去了。
譚臨本來想出門等她換好衣服再進來。沒想到衣服太多,她的手沒抓牢,當中一個東西一滑就掉到了地上。
是剛剛他給她買的內褲。黑色的。
他剛才挑選的時候,並沒有想太多。
店員笑得曖昧,給他推薦了幾款露骨的款式,他一臉鎮定,只拿起這個普通的樣式,顏色無功又無過。
現在這條內褲大剌剌地掉出來,落在他眼前的地板上,好像一切都不一樣了。
他的耳廓微紅,把它撿起來,從門縫裡遞進去。
女人似乎笑了笑:“謝謝。”
他幾乎逃也似的退出房間。
五分鐘後,程樹把門打開。
譚臨開門進去。
程樹站在窗邊擦頭髮,穿著他給她買的裙子,亞麻質地暈染出花,是長及腳踝的刺繡款。
裙角寬大,果然還是買大了。
附近沒有什麼大商場,這條是在一家小店裡買的。不是什麼大牌子,但店員說這是手工製作,全中國獨一無二的一件。
走出店門的時候,他想起杜宜美的話,還特地到淘寶上搜了搜,真的什麼都搜不到。
獨一無二的裙子。很適合她。
“謝謝你。”程樹說,“裙子很好看。”
譚臨微微笑了下。
程樹將頭髮一點一點仔細擦過一遍,然後將毛巾隨手一甩,放到一旁的桌子上。她光著腳,腳上的繃帶也解了,露出一片紅紅的印子。
“你腳不痛了?”譚臨皺了皺眉。
“嗯。”程樹沒吹頭髮,轉而坐到床上,將腳藏到裙擺下面,問他,“你有煙麼。”
譚臨猶豫了一下。
他其實很早之前就戒菸了,但是身邊還習慣性地帶著一包紅南京,這像是一種隱秘的願望,煩悶的時候他也會拿出來抽一支。
程樹似乎沒注意到他的表情。
“沒有就算了。”
他還是把煙拿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