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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面的胡一民絮絮叨叨,突然想起什麼,問他:“阿臨,你怎麼看起來很懂她的樣子嘛!說說看,是不是昨晚……”

    他頓了頓,笑得狡詐。

    譚臨的目光平靜。

    ——胡一民說自己怎麼這麼懂程樹麼?

    那不過是因為,他曾經也陷入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爭中。漫天血色,暗無天日。

    在這場看不見盡頭的旅程里,他掙扎著,拼命爬出泥潭。

    他還記得。

    那年,他才十四歲。

    *

    譚臨十歲那年發生了兩件大事。

    哦不,應該是三件。

    第一件事是,在內地服役的父親退伍,準備回到長三角那個沿海發達省份去,開啟人生的新篇章。他的母親不願意離開故鄉,所以就和父親離婚了。

    第二件事是,他與母親告別,跟著父親,一起搬到父親新分配的工作地生活。

    那是沿海省份里的一個小鎮。和自己的從小長大的地方比起來,山清水秀,適宜居住,在父親看來,是個成長的好地方。  

    第三件事是,那年年末,父親再婚了。

    “再婚”,是譚臨早已預知的一件事。他的父親有文化,職稱也高,娶了他母親這個除了美貌一無是處的女人,實在是因為服役地的條件太差,迫不得已。

    所以,回到故鄉小城之後,譚臨父親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物色再婚對象。

    半路夫妻的結合,真愛是奢望,很大程度上都是利益使然,然後再處著處著處出點感情來。

    譚臨的父親很清楚這一點,作為小城裡頗有權勢地位的一個領導,他挑來挑去,挑了一個層次地位都能與之匹配的女人做了妻子。

    這個女人叫汪明霞。

    汪明霞也離過婚,巾幗不讓鬚眉,是個十分強勢的女人。她進譚家門那年才三十歲出頭,身邊還帶著自己與前夫的孩子。那孩子比譚臨小七歲。

    她進門之後,笑眯眯地給譚臨塞了顆糖,道:“臨臨,叫我汪阿姨就好了。這是你弟弟,現在你們就是一家人了。以後可要好好相處,有時候啊,阿姨還要拜託你幫阿姨好好照顧弟弟呢。”

    譚臨說:“好。”  

    那一天,他迎來了自己的後媽和同父異母的弟弟。他沒有多說一個字。

    在日後漫長的年歲里,譚臨總是反覆地問自己,自己是否太不知足。

    平心而論,汪阿姨是個很好的人。她會定期給他買衣服,給他零花錢,也去參加過他的家長會——在生活照料方面,他和弟弟一視同仁。

    雖然偶然有背地裡的偏心,可譚臨明白,血緣親情終究擺在那兒,你不能要求一個人善良而毫無保留地像對待自己親生孩子一樣對待你。童話的歸童話,現實的歸現實。

    而且,他常常會做一個夢。

    在夢裡,站台上的母親越來越遠了。她的臉很模糊,就像小時候隨意塗鴉的鉛筆畫一樣,覆蓋著許多雜亂的彎曲線條。

    天很藍。他們分別的那天,連雨都沒有下。車離了站台,漸漸遠了,然後她轉身走出站台,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分別後,譚臨總是反覆地夢見母親留給他的這最後一幕。後來他更加頻繁地想起她,伊始於十四歲那年。

    那一年,他同父異母的弟弟汪斯元七歲,剛剛開始讀小學一年級。

    譚臨的弟弟汪斯元是個很聰明的小男孩。  

    他沒有上過任何補習班,卻能在年級里保持著前三的水平,每次試卷上的分數都讓他這個哥哥自愧弗如。

    雖然不是親生的,但潭父很喜歡汪斯元。一則是因為他伶牙俐齒,乖巧可愛,總是能逗得潭父哈哈大笑;二則是他自從上學,就成了縣裡出了名的好學生,令人艷羨的“別人家的孩子”,這點讓潭父覺得很是長臉。

    十四歲那年,譚臨剛上初一。

    平心而論,他並不是一個不學無術的壞學生;相反,他屬於那種刻苦勤奮的上進型。

    然而,在這個飛速發展的科技時代,徹頭徹尾得擁有著一枚文科靈魂,並不是一件讓人輕鬆的事。

    他能在語文、英語、歷史的考試上得到高分,卻花費了大部分時間掙扎在數學、物理、化學的泥淖中。

    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沒有很多天才,更多的是像譚臨這種,在第一次面對化學方程式時手足無措的平庸者。

    一開始,潭父還會拿汪斯元刺激一下譚臨。等到後來,他發現自己的這個兒子越來越沉默,自己也越來越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也就隨他去了。

    潭父出差很頻繁。他不在家的日子裡,譚臨偶爾會在深夜上廁所時看到汪明霞在燈下幫汪斯元補課,那燈一直到很晚才會熄滅。  

    譚臨就是從那時候開始頻繁地想起自己的母親。

    她有沒有再婚?還繼續待在那個城市嗎?分別之後,她會像自己想她那樣,也頻繁地想起自己嗎?

    如果當時母親留下他,他現在又過著怎樣的生活?

    譚臨不得而知。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如果跟著母親,他並不能過上這樣富足的生活;

    而且,父親並非對他漠不關心,汪阿姨和弟弟也並非無情的壞人。

    每天,他無時無刻不這樣,遊蕩在想起母親和說服自己之間,遊蕩在不滿與羞愧中。

    最嚴重的時候,他甚至會羨慕汪斯元,會想像如果汪阿姨是自己的母親該多好。

    在眾人的一片讚頌聲中,汪斯元跳著級上完小學。

    也就是在那時候,譚臨意識到自己的身體也許出了問題。

    那時候他讀寄宿高中,變得愈發沉默寡言,有時候一天都不會說一句話。

    晚上的時候,他會莫名其妙地哭起來,連他自己都意識不到。等到眼淚完全浸濕枕頭,他會換一個姿勢,繼續默默流淚。

    那時候的他和厭惡上學一樣厭惡回家。他最喜歡的地方是教學樓頂的天台,因為那裡沒有人,只有風。  

    那段日子很灰暗。他覺得自己就像遊走在懸崖邊緣的怪物,與另一個自己瘋狂地打架。

    偶爾,於刀光劍影中一抬頭,他看見汪斯元已經跳級上了高中,然後又考上了少年班,人生高歌猛進,飛速前行。

    自卑、敏感、脆弱、鬱結壓的這個少年喘不過氣。終於有一天,這根繃緊的弦斷了。

    有天放學後,他打開天台的門,走到半空抬起腳,然後跳了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走了這麼久,開始不知道在留言裡回復什麼。如果你看到這裡,謝謝你的喜歡,love you all,?(這個蘋果估計顯示不出來吧……)

    ☆、怪物

    “阿臨?阿臨!”胡一民在譚臨面前拼命揮著手,“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咧!怎麼突然發起呆來啦?”

    “啊。”譚臨才回過神來,“不好意思。”

    “有啥不好意思的?沒事兒!”胡一民以為他在想程樹,心裡明鏡似得拍拍譚臨的肩膀,又問了一遍,“哎,你待會兒出去轉轉嗎?”

    譚臨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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