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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點想就這樣沉下去了,直到最後一刻,鄧英的臉在她腦袋裡停留住。
鄧英,是那個生她的女人。
確切地說,她還養大了自己。她給予給程樹的是最初的基調。這基調關於一個孩子如何看這個世界,也關於一個孩子究竟會以何種方式長大成人。
程樹知道,作為一個母親,鄧英並不算那種“你不配做一個母親”的類型。
就算是單親媽媽,她也盡力給自己最好的環境,最好的資源,最好的條件,讓她可以隨心所欲地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
她會是一個完美的母親——如果她沒有一次又一次地帶著自己跳海自殺,如果她沒有用盡一切令人窒息的手段將自己捆綁在她的身邊——
她會是一個完美的母親。
淹死原來是這種感覺嗎?
在無邊無際的海浪里,程樹想起鄧英在海水裡因浸泡久了而腫脹的屍體,突然迸發出一股巨大的力量——
不!她不要這樣死!她不要和鄧英一樣死!
她後悔!
她後悔!!!
一片混沌中,程樹掙扎著觸摸到堅硬的礁石。
她用力地向上,用力地呼吸,用力地活下去。那礁石讓她莫名其妙想到那個名叫“譚臨”的沉默男人,同一時間,她聽見迷霧之外有人喊她的名字。
“程樹!——”
她沒有力氣應了。
海水像是鄧英的手,惡狠狠地將她往大海更深處拖去。嘈雜、紛繁,金屬嘶鳴混雜著尖叫聲、海浪聲、咒罵聲,全在她沉重的大腦中炸開。
程樹用力掙扎著,企圖擺脫著令人崩潰的一切。她屏息凝氣,只朝著譚臨的聲音,只聽見譚臨的聲音,只知道往那個方向而去。
離岸的那一刻,所有東西都消失了。
鄧英的影像、永不止息的噪音、漫天漫地的死亡。
全都消失了。
只剩下輕輕的歌謠聲,還有眼前的那個男人,擔憂而略帶驚惶的臉龐。
程樹覺得,有什麼新的東西在她的眼前緩緩鋪陳開來。
她很疲憊,也很快活。
糾纏自己很久的那份血腥與黑暗,終於隨著褪下的海浪,慢慢沉沒在海里。
這裡的浪這樣大,所以它們很快就要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這麼多年,程樹第一次感到自己的眼淚流了出來。
她翻過了身,又笑又哭,尖叫著,不管不顧地以唇親吻沙地。
感謝上帝。
感謝……他。
*
小旅館是農家開的,門口亮著一盞昏暗的燈,牆上都是霉點,一晚上要200塊錢。
在這個幾乎是中國最南的地方,老闆卻操著一口東北話。
“兄弟哎,你可別嫌咱們這兒貴!現在是北海旅遊的旺季,咱們這個價格還不算高的!要不是看這颱風來了,這價格能這麼低給你麼!”
程樹渾身濕漉漉的,倚在外面的牆上抽菸。譚臨看了她一眼,點點頭:“可以的,要一個標間。”
“哎喲!今天的標間沒有了!”老闆一拍手,“兄弟,要麼就給你一大床房?還便宜一點!”
譚臨一皺眉。
他要和程樹同住一間房,並不是因為他有什麼非分之想。
她剛剛經歷了那樣的情緒波折,現在正處於最不穩定的時候,他得看著她。
可是現在只剩下了大床房……
他又看向門外的程樹。
似乎覺察到他的猶豫,女人抬頭看了他一眼。
她顯然已經聽見了剛才的對話。
女人將手垂下,輕輕彈了彈菸頭,遙遙沖他無所謂地聳了聳肩。
譚臨思考再三,還是覺得不妥,最終想到一個法子。
“等會兒給我一張椅子可以吧?”
“好嘞!”老闆愉快地答應了。
他登記好信息,把鑰匙遞給譚臨。
兩人上了樓,找到房間。
一開房門,一股南方特有的潮濕霉味襲來。譚臨先去開了窗,窗外是寂靜的小道,周圍都是低矮的平房,只路口亮著一盞暗沉沉的路燈。
風吹進來,都是鹹鹹海浪味。
“能不能關了。”程樹一指窗戶,“我不想開著。”
譚臨又把窗戶關上。
正在此時,房門響了。外面是旅店老闆,送來一把寬椅子。
程樹交叉盤著腿,看著譚臨將椅子搬進來,突然笑了笑。
“今晚你不睡床。”不是問句。
“嗯。”
“原來你是怕我又去死,才和我住一間房。”
譚臨又“嗯”了一聲。
知道他真實意圖的程樹也沒生氣。
她向後仰躺下去,又笑了笑:“你很有趣。”
譚臨說:“你頭髮濕了,得先去洗澡,否則對身體不好。”
“是麼。”程樹低笑。自從她被海水淹過之後,似乎變得和以前有些不一樣了。
她笑起來很好看,譚臨想。
程樹躺著,將自己已經濕透的外罩衫脫了,隨手扔在地上。颱風將至,呼嘯的風聲打在單薄的窗戶上。
一片隱藏著的寂靜中,譚臨聽見程樹問自己:“跟我說說你吧。”
“我?”譚臨有些詫異。
“嗯。”程樹用左手撐起了頭,從床上頗有興致地看向他,“除了你十年前的那次意外,我什麼都不知道。”
“哦,”譚臨點點頭,四平八穩地介紹自己,“我27歲,前女友叫阮穎,一個月前分的手。”
“你怎麼說這個。”女人難掩笑意。
——因為我知道你的歲數和前男友,所以和你平等交換信息。
譚臨在心裡這麼回答,不過面上沒說。
他轉而沉默著撿起程樹扔在地上的濕衣服,想拿到衛生間裡搓一把。
程樹見他沒回答,從床上一抬頭,看出他的意圖。
“不用洗。”她說,“扔了吧,我不想要了。”
譚臨的動作頓了頓:“真得不要了?”
“嗯,不要了。”程樹的聲音依然那樣,無所謂里透露著決絕堅定,“你坐下吧,陪我聊聊天。”
雖然程樹這樣說,譚臨依然把她的衣服端端正正在桌子上擺好,才又坐回椅子上。
“你剛才說到你的前女友。”她又將話題繞了回來,“說說她吧,我想知道她是怎麼樣的人。”
其實阮穎無非就和平常的女孩一樣,喜歡化妝品,喜歡買包,喜歡吃好吃的,喜歡出去旅行。
譚臨乾巴巴地介紹了一通,發現也沒什麼好講了,只好來了一句總結的話:“不過她很清楚自己要什麼,是以後會過得很好的那種女孩子。”
程樹在床上“呵”了一聲。
“你這次回去看到她了麼。”
“嗯,”譚臨點點頭,“對了,她交了新的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