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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是六月,但山間夜裡涼。

    程樹似乎累極了,絲毫未曾察覺到譚臨的動作。她一動不動地躺著,輕輕皺著眉頭,手指微微蜷曲,死死抓住身下的被單。她的嘴唇緊閉,保持著一種戒備的狀態。

    譚臨彎著腰,定定看了一會兒。他想起那個短短的午後夢境,女人的肩膀纖瘦,嘴唇柔軟。

    他看了很久很久,一直到確認程樹不會再次醒來,才直起身子,輕輕走出她的房間。

    他剛關上門,就被走廊上的一團黑影嚇了一跳。

    “誰?”

    他一出聲,那黑影一下子尖叫起來。

    “阿臨——!!?”女孩的聲音尖利而憤懣,在夜裡格外刺耳,“你怎麼會從,——!?”她迅速地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憤力一指,“會從她這裡出來?!——”

    有一瞬間,譚臨幾乎以為眼前的人是阮穎。他反應了一會兒,才想起她叫杜宜美:“你小聲點。”  

    “為什麼要小聲點!?”杜宜美聲嘶力竭,“你和程樹在裡面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麼?!——為什麼要叫我小聲點!”

    隨著她的步步緊逼,譚臨聞到對方身上濃濃的酒味。

    “你喝多了。”他低聲道,“冷靜點。”

    這尖叫聲已經驚醒了樓里上上下下的好幾盞燈。胡一民匆匆忙忙套了件白背心,跌跌撞撞地跑上來:“怎麼了怎麼了?!?!小美!你沒事吧?!”

    他按了牆上開關,走廊“唰”地一下子亮了。

    譚臨神色平靜,與杜宜美因憤怒漲得通紅的臉形成鮮明對比。兩人就站在程樹的門前對峙著,譚臨的手還搭在房門把手上,胡一民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

    他心下嘆了口氣,連忙上前勸道。

    “哎哎哎,小美,你喝多了!我扶你到房間裡休息去……”

    “我不!”杜宜美一把甩開他的手,眼睛死死盯著譚臨,“你才來多久!你對我愛理不理,怎麼就和她搞上了——?!她有什麼好的!!?!”  

    “小美——!”胡一民提高了嗓門,明顯有些生氣了。

    雖然表面上大家都說是朋友,但內里其實還是交易關係。她對他的客人這樣無理取鬧,是不懂世故,也太不把他這個老闆放在眼裡了。

    酒精上頭,杜宜美沒理會胡一民,還在指著譚臨的鼻子罵道:“你這個臭男人!玩弄女人!道貌岸然!衣冠禽——”

    一旁的房門突然打開。

    杜宜美生生吞下了最後一個字,聲音戛然而止。

    女人頭髮散亂,依然是一副冷冷淡淡的表情。日光燈下,她的皮膚更顯慘白。

    “吵什麼吵。”她說。

    譚臨轉過頭看她。到底還是吵醒她了。

    杜宜美看到她,更來勁了:“哇撒,你還敢出來啊!?呵!你腦子不是有問題麼?勾引起男人來怎麼就這麼厲害呢——!?我他媽……”

    “夠了。”自聽到那句“腦子有問題”之後,譚臨的眉頭就擰了起來。  

    他沒有看杜宜美一眼,只望向程樹。對方的表情沒有一絲波瀾,似乎根本不在意杜宜美的口無遮攔。胡一民也不管杜宜美猛烈掙扎了,架著她就走:“哈,不好意思,你們慢慢聊,慢慢聊……”

    才走出幾步,他就被程樹叫住。

    “等一下。”

    “啊?”胡一民有些懵。

    程樹往門外走了幾步,站在杜宜美面前,微微彎下腰,直視她酒氣朦朧的微紅眼睛。

    “我們沒有上床。”她的聲音平平,“我睡不著,他在,我才睡得著。就這樣。”

    解釋只說到這裡便停了。程樹的樣子疲憊,似乎沒有多餘的力氣多說一個字。

    杜宜美微張著嘴巴看著她,都忘了反駁。

    這話其實說得很模糊。

    比如說,為什麼她睡不著?為什麼譚臨在她就睡得著了?為什麼非得是譚臨?

    可是這一刻,杜宜美什麼話也問不出來。  

    程樹的眼神太清白了,清白到她問不出任何多餘的話。

    況且,對方的目光雖然很淡,卻讓她想起小時候抓到她作弊時的班主任,往更遠去,甚至是電影裡的寂靜嶺——這種平靜危險的壓迫感讓她一時失語。

    胡一民如願地拉著杜宜美走遠,將人塞回她的房間裡。

    譚臨全程只站在程樹身後看著。

    鬧劇收場,他本以為自己終於有機會說話,誰知程樹徑直越過了他,走進房裡直接關上門。

    “……”

    他本來想問她要不要安眠藥的。

    譚臨將手插。進口袋,沉默良久,待再次萬籟俱靜,什麼聲音也沒有了,才走回自己的房間裡去。

    *

    聽到隔壁房間的關門聲,程樹躺在床上轉了一個身。她把窗簾拉得更開了一點,銀色的月光毫無保留地傾瀉進來,流淌在床上。

    距離得知陳北及的死訊已經過去八天了。

    這八天裡她過得日月顛倒,曾經被勉強治癒的精神疾病也更加兇猛地捲土重來。  

    她需要去看醫生——她當然知道。

    只是在這裡,住在這山里,她離一切都很遠,讓她可以欺騙自己陳北及沒有死,也讓她能夠躲在自己編織好的安全蠶繭里。

    她懶得下床,懶得吃飯,懶得工作,懶得回去,懶得面對那些人事紛擾。

    她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

    自從被告知陳北及死訊的那通電話起,她就開始耳鳴。

    她知道這耳鳴不是生理結構上的問題,而是神經上的問題:這種如打擊金屬般令人發瘋的聲音,就算割去自己的耳朵也不會消失——它存在在大腦里,除非她被徹底治癒,或者死去。

    與疾病鬥爭太難了,況且這敵人和癌症不同,看不見摸不著,只讓人覺得要發瘋。這幾天,無數次,“死”這個字眼反反覆覆地出現在她的眼前。

    今天下午的時候,她實在受不了了,於是開了很響的音樂,試圖掩蓋過耳朵里折磨人的轟鳴。

    有人來罵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程樹沒想到的是,在那個男人出現之後,她的耳鳴竟然好轉許多。

    ——不是因為他像誰,也不是因為她對他一見鍾情。  

    她覺得自己好像在那個男人的身上看到了一種很強大、也很隱秘的東西,那種東西比陳北及送她的“冥府之路”香水更令人安心。

    月亮從窗欞的一側慢慢移到另一側。程樹看了一眼手錶,又已經到了三點多。

    這意味著,她亢奮的大腦又拖著她疲憊的身體往前跑了整整一夜。

    程樹又翻了一個身,平躺在床上。

    要去敲那個男人的房門嗎?要請他過來嗎?要讓他在這裡看著自己睡著嗎?——

    “算了吧。”她想到那個酒醉的小姑娘,在腦袋裡對自己自語道,“還是不要惹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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